李愛玲：肌膚之下，暖陽猶存

格布

選自《肌膚之下，暖陽猶存》

李愛玲（Elizabeth Gabrielle Lee）是一位與英國和新加坡兩國都有關系的藝術家。她在新加坡成長，在倫敦學習藝術并開始從事商業攝影。兩座城市，間隔著近乎整個亞歐大陸。

在李愛玲或者許多新加坡人的個人經驗中，倫敦作為英國的文化、權力中心，是西方文化的一個象征性符號。而作為過去英國殖民地的一部分，在全球化和文化多元語境下繼續以西方文化為主流的新加坡，其身份象征也許僅僅體現在地理或種族層面，就像李愛玲在攝影作品Were You a Flower to Tuck Away？（《汝為藏花？》——編者譯）中的藝術家自述所言：“除了在家里吃中國菜，我童年的其余時間都在消費西方。”

這種經驗導致一種文化和身份的斷裂感，也是李愛玲在商業攝影之外開始進行個人項目創作的動因，也促使她更加傾向于探討歷史、記憶、身份問題，并試圖撼動西方話語權力建構和知識生產體系對大眾所產生的影響。在2017年的攝影作品XING 中，她試圖打破西方文化在凝視和言說亞洲女性時所構建的刻板印象或符號。“XING”來自漢語拼音，可以理解為“性”——性別，或者“醒”——覺醒等含義。這個項目的主題是探討亞洲女性的形象如何被轉化為異國情調的象征或情色意淫的對象。開始于2018年并持續至今的Weve Gotthe Sun Under Our Skin （《肌膚之下，暖陽猶存》——編者譯）則更像一次對殖民文學的回應，由李愛玲在倫敦拍攝的系列照片以及她在倫敦搜集的“殖民文學”文本構成。

選自《肌膚之下，暖陽猶存》

李愛玲本身有寫作的背景，她的影像有著詩性的洞察力和直接的穿透力。在文字上，她也常常使用深遠的隱喻，讓一個攝影項目詩意盎然。比如其他項目中所使用的“XING”或者“花朵”，此處的“太陽”和“皮膚”。而在《肌膚之下，暖陽猶存》的藝術家自述中，她寫道：“（照片中）重建的場景試圖解開浪漫主義幻想，以回應對曾經的馬來亞（Malaya，英屬殖民地之一，包含海峽殖民地、馬來聯邦及五個馬來屬邦。由于歷史因素，人們總是稱呼現今馬來西亞半島為‘馬來亞或者‘西馬。根據馬來西亞華語規范理事會頒布的譯名標準，‘馬來西亞半島為規范表述——編者注）的同質描述，顛覆回蕩在這些文學作品中的東方主義凝視。殖民文學的力量在這個項目中被進行了闡釋，以免它成為帝國主義束縛的血管。《肌膚之下，暖陽猶存》旨在破壞以西方知識生產體系來傳播和積累文化的緩慢暴力。”

這個項目創作之初，李愛玲在英國的圖書館收集了大量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英國殖民馬來西亞半島期間）由英國人撰寫的民族志、游記、半虛構小說，并對它們進行了類似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批評家薩義德所提出的“對位閱讀”式的分析，即對殖民文學作品中的文化與權力展開一種“回應式”閱讀，深入挖掘其意識形態潛文本，并進行“逆向創作”。李愛玲的“逆向創作”，是拍攝照片。

這些搜集而來的文字片段決定了照片的內容和風格。比如一段摘自《熱帶情緒》（TropicTemper ）的文本：“關于它綠黃相間的外皮，尤其是黏糊糊的灰褐色如魚子醬般的種子，以及它裂開的心臟上蒼白的絲狀纖維，讓我想嘔吐。”與之對應的是西瓜內部的特寫，果肉、糖分與液體的黏稠質感，密布的種子。

或者一段摘自《英屬馬來亞》的文字寫道：“但水總是綠色的、清澈的，并打著漩渦;它看上去很深，島嶼上的葉片重現于它的表面，在深綠色的倒影中。”與之對應的畫面是深綠色水面與樹葉、植物交織映襯。

殖民文學是指一種對殖民地或被殖民者的差異、色情或原始的言說，在回應這種想象時，李愛玲的影像也是“色情”或“原始”的。照片中，柔和的光影是熱帶地區的曖昧氣息;溫暖的色調則令人想起熱帶地區的濕熱環境;輕輕附著在女體之上的半透明綢緞，則完成了殖民文學中對東南亞女體的想象圖景。反諷的是，這些照片都是在英國拍攝的。這種反諷也是對殖民文學所形成的知識生產體系的有力解構。

選自XING

對話李愛玲

首先，請談談你從事攝影的歷程。

李愛玲：我在父親身邊長大，他常常為家庭拍攝照片。他是一位攝影愛好者，并重度癡迷于各種各樣的相機。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看著他嘗試拍攝人物、靜物和風景——如同某種玩耍。這對我產生了影響，但我花了近20年時間才意識到他帶給我什么，以及我潛意識里繼承了什么。

在嘗試商業攝影之后，我終于回到了他的老照片，一切都有意義。我開始搜尋這個家庭的影像檔案，這讓我開始探索關于身份、后裔和歸屬的主題。最開始的時候，攝影是一種剖析自我身份的手段，是我用來表達那些難以解釋的想法的工具。現在，我和相機的關系已經演變成一些不太明確的、模糊的東西。我想，我現在把攝影作為批判權力結構的另一種方式，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得到，權力結構都會束縛我們。

選自XING

選自XING

你的作品主題涉及文學、社會學、人類學，你在視覺藝術與這些學科之間發現怎樣的互通性或可能性？

李愛玲：我轉向視覺藝術之外的領域是為了賦予畫面更多的意義。某種程度上，它依賴于多種多樣的因素，就像丟失的拼圖碎片。從個人到政治的研究性繪畫是我的影像實踐，我將之視作解決工作中疑問的基本方法。貫穿這些學科的主線是內在的，思潮之間的相互流動是不可避免的。

請談談“XING”這個項目，它已發展為亞洲女性藝術家的線上社區，有著怎樣的功能？

李愛玲：我于兩年前開始進行這項調研，并于2017年出版第一本攝影集，其中收集了一份國際攝影師的名冊。我被那些與“XING”有著相似觀點的藝術家所吸引，也被那些表現出的東西比他們自己所意識到的還要龐大的新興攝影師所吸引。從那時起，“XING”開始成長——用Instagram實現圖像存檔，創建創意與項目的共享空間、“XING”現場，等等。目前，“XING”正逐步發展成一個更加一體化和流動性更強的實體，專注于東亞和東南亞女性的（離線/在線的）社區。它的運行方式沒有固定形式或方法，我希望在未來保持這種有機、靈活的方式。

在你看來，討論亞洲女性的藝術作品中，最常見的議題是什么？

李愛玲：世界上很多地區仍然以西方文化為主流，諸如這樣的“他者”的支配和沉默，導致了“XING”這個項目直接指向亞洲身份，尤其是亞洲年輕女性的身份。“XING”的主要目標之一是探索歐洲中心主義思維的替代敘事，并提供一個平臺，在探索亞洲身份的過程中讓西方與他們所不熟知的亞洲文化接觸。在探索亞洲身份的過程中，我能更好地發出聲音。

其主題之一是性，在探索亞洲女性的身份時，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性、性征及亞洲女性之間的關聯幾乎是不可分割的，西方對亞洲女性形象有相當多的戀物癖和物化。然而，這并不是說他們認為亞洲女性有魅力是錯誤的，而是讓他們更多地了解真正的亞洲女性。

你如何認識和定義自己的亞洲身份？是你的身份讓你關注“歐洲中心主義”之外的敘事嗎？

李愛玲：作為一個成長于以西方文化為主流的亞洲社會群體的人，拒絕根植于自己的傳統并向西看齊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第二天性。

這讓我想起羅納托·羅薩爾多（Renato Rosaldo）曾說過的“對自己積極破壞掉的事物感到哀悼”。我傾向于使用視覺信號反映對一些難以解釋的事物的哀悼。再加上對想象中的文化遺產的懷舊，我期待在我的圖像和文字中創造出相似的氛圍。致力于諸如歸屬感和失落感這樣的以人為中心的主題時，這樣的作品會處于一種跨文化、跨國界交流的位置。對于來自邊緣的藝術家，特別是來自非西方話語體系的藝術家來說，這些主題促進了與中心的聯系。我想借用希區柯克《迷魂記》中的一句話，我認為這句話作為“他者”能夠概括我的想法：“如同你在一個圓的外緣，而不是在中心，如同世界的中心總是在附近，但你卻像一只在轉彎記錄上飛行的蒼蠅一樣，在它的外圍搖擺，即使道路是筆直的。”

選自XING

選自XING

《肌膚之下，暖陽猶存》結合了檔案材料和攝影，請談談你搜集這些檔案材料的過程，這期間有什么有趣的事嗎？

李愛玲：我首先查閱了英國的圖書館目錄，特別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的文獻。大多數關于這一時期“英屬馬來亞”的書籍被編入了百科全書的民族志、游記或者半虛構小說。寫作者們都是白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為英國皇室工作或與之有關。

浸入官方文本和圖像，而不是諸如口述等“流動”的歷史中，會改變你的想法。不同的文本為殖民時期的馬來西亞半島繪制了一個近乎同質的圖像。普遍共識認為，已經出版的機構文本是一個基本真相。

然而，我認為它實際上充滿了主觀性。最終，我也開始質疑大規模知識生產作為一種超正常化信息傳播工具的目的及合法性。最為突顯的是所用詞匯與帝國主義情緒之間的關系。

今天我們該如何理解“殖民文學”？

李愛玲：這種文學體裁，產生于英國皇室體制下，具有知識傳播的潛力。想象一下互聯網出現之前，虛構和事實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有時難以辨別。因為公民在那個時候普遍相信媒體對他們不太了解的文化和人群的描述。它們始于不列顛精英在馬來西亞半島的經驗，并經由媒體傳回英國故鄉，然后向英國居民傳播大量信息。最后，這些信息到達殖民地的海岸，滲透到當地人的思想中。這讓他們相信自己在鏡子中的倒影，只是鏡子本身是由殖民者建造的。

《熱帶情緒》（Tropic Temper ）文本

選自《肌膚之下，暖陽猶存》

《肌膚之下，暖陽猶存》實際上都拍攝于倫敦，這是對殖民影像/ 圖像的消解嗎？

李愛玲：殖民主義思想的后遺或者確切說是后果會在日常生活中一直存在。但具體地說，如同我的研究領域，殖民影像會通過歷史和民族志影像的實踐表現出來。如果我們回看關于“土著人”的最初圖像，會發現其在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中立的”、“科學客觀性”的影像中帶有濃厚的殖民主義者觀察“他者”時的主觀性。而如果我們再看看現在的影像，流行的大眾形象仍然是以西方審美為主。這片土地，連同它的人民，常常是玫瑰色鏡片下的一個投影。

殖民地的景觀，大部分存在于氣候炎熱之地，往往被描述為女性化的和充滿色欲的。我想要換掉那些場景，作為一個“他者”試圖將凝視投回到英國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