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組詩）

朝顏，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參加第16屆全國散文詩筆會、第2屆全國新青年詩會。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詩刊》《星星》《草堂》《詩潮》《揚子江》等刊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入選《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年度選本。獲《民族文學》年度獎、葉紅女性詩歌獎、三毛散文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出版作品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

1.角色

把一盆花從東邊搬到西邊

把一只紐扣從正面縫到反面

把一棵好蔥從菜盆擇進垃圾袋

酢漿草都開花了

陽光多么好啊

最大的那枚光斑

卻落在遠方

哦，這生活多么荒謬

有人用力咬住了嘴唇

緊緊關住

就要脫韁的兵荒馬亂

2.致青春

我終將露出鎖骨

露出小的無措和大的驚慌

你捉不住我的手

卻輕易捉住我心里的小鹿

十六歲，你許我一個絕情谷

你說，那里只馴養一頭小鹿

只放行兩雙翅膀

梨花打濕了青春，我從此學會飛翔

學會從幻覺中提取蜜

提取無數個虛擬的春天

最后，谷底只剩下一人

你賜我鎖骨荒蕪，內心冰涼

你忘了說，那里是福地

也是深淵

3.回望

當藍色的天幕隱入夜空

我又一次聽見2001年的蛙聲

夏夜、河流、美人蕉，被你捉住的我的手

什么都沒有發生

又好像什么都走在迷失的路上

螢火蟲還沒有開始做夢

月光搖動南方的樹木

最好是有風，最好你包圍我的呼吸

最好空氣里多一些氧

“哦，我再沒什么可想的了?！蹦阏f

看啊，水田里的禾苗多么像一排排詩行

一個把蔥苗認做大蒜的城里人

被村莊和田野原諒

我們抱緊那個夏天，一直往前走

走成一只用盡洪荒之力也不能分離的琥珀

美人蕉就開在窗前，那片蛙聲是一個風鈴

叮當響地系在屋檐下

4.另一個我

多年以后，我縮回大地的子宮里

然后，又像一棵樹，從泥土中探出頭來

她是塵世中的另一個我

有著和我一樣驕傲的骨頭，和我一樣

不拘小節的枝葉

她也愛，但沮喪的時候居多

她總是粗枝大葉，找不到開啟一扇門的鑰匙

盡管她愿意為某個對象拋棄驕傲

捧出她的所有：綠葉的鮮嫩

花朵的芬芳、果實的甜美，還有汩汩流淌的血液

她也寫詩，在春天的時候

左心室比右心室跳動得快，詞語落下的速度

比春風跑得快

她試圖說出時間的秘密，卻因為語速過快，

無人能懂

哦，她和她的前生一樣

活得沒有秩序，活得狼狽不堪

跌倒了不會喊疼，孤獨時找不到出口

最后，她封存了自己的嘴巴和心跳

眼看這世界，塵歸塵，土歸土

秘密永遠歸于秘密

5.雨后

雨是直覺，雨是不安的夜

在恩施大峽谷，我多么需要確認一場晴空

需要一雙帶電的手，替我撥開云霧重重

一顆心在《龍船調》的音樂里碎了又碎

它在燈火迷離的女兒寨被重新縫合

我從未擁有過如此龐大的幸福

當大雨來臨，我不再流淚

不再沉溺于對往事的懷想

我知道，那個推我過河的人，他還會等在遠方

一炷香就擎在高處，堅定、決絕，帶走靈魂中的陰郁

這兒，太多的天地杰作像一道閃電降落人間

如果云龍地縫是一個溫柔的懷抱

我愿意深陷其中，看經年的花朵在春風中一次又一次醒來

聽天上的流瀑，一次又一次濯洗過去的傷

在雨后，在大峽谷的腹部

告訴我，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做我永生的福地

6.悲傷的鷓鴣鳥

要如何推開這重重裹挾的悶

時間一日一日地枯榮，秋天不來

你也不來。一只鷓鴣鳥

看著自己遠飛的影子

它丟失翅膀，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小醉一回又如何，有紅桃滴色

輕微地眩暈和飄浮。從骨頭縫里迸出的箴言

鉆進月光、樹影、池塘，以及爬滿窗臺的青藤

被尚未進入秋天的蟋蟀、蚱蜢和螽斯

反復唱誦

黑夜從不熄滅，我懼怕打開傷痛

懼怕想起一座北方的村莊

那里有我愛過的青梅、紅李、白杏和桑葚

我曾躲在樹陰下與人高談、闊論、吵架

然后和解，喝下大杯的蜂蜜水

是的，我對生活一無所知

道德迎風瓦解，一切諾言都帶著毒霧

一切的甜和苦都埋葬在那個夏天

從此，一切回憶都值得懷疑

一切穿不透的沉和悶，都可以

將我變成一只悲傷的沒有翅膀的鷓鴣鳥

7.我寫下空

我寫下空

像一個母親在冬天里嫁出了

所有的女兒

像一個醉漢在深夜里倒盡了

葫蘆里的最后一滴酒

烈火燃燒過后

我的稻田被收割殆盡

谷粒、草棵和蟻雀的舞步

你都帶走。金黃是你的

飽滿是你的，豐收也是你的

我將從最后的一個迷宮中退場

把過去還給過去的人

我就可以放心地忘記

放心地空了

8.紙上的宿命

其實，你用不著從紙里交出火焰

你寫一條路，我已準備好萬水千山

你寫一粒米，我就看見了余生的煙火日常

一筆一筆，寫出春天

寫出布谷鳥的歌唱，寫出酢漿草含羞的傍晚

寫出一盆綠蘿纏繞而纖長的心事

你知道的，我多么渴望燃燒

但又如此懼怕烈焰過后的冰冷

不，你不要寫出肉中的刺

不要寫深夜的淚和低處的空茫

灰燼會越飛越遠

我看著它們一片一片，忍不住破碎

往事被時間揉皺，寒冬同時降臨

一些指向不明的余燼，紛亂而輕浮

一顆心和另一顆心的距離

有時隔著一張紙，有時

隔著一生

你看那陽光下，三個孩子在折紙

三個夢化身三只小鳥向天上飛

而我們，又一次落入生活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