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坡
閱讀景淑貞的詩歌,如果不知道她是長期生活在伏牛山中一個名叫張灣的小山村,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冠上“農民詩人”的稱謂的。因為,她的詩歌寫得是那么清新雅致、超凡脫俗。另一方面,如果她不是長期生活在這個小山村,她也寫不出這樣的詩歌。因為,她的這些詩歌中無不蘊含著山村生活的記憶、烙印和筋骨。正如她自己所說:“我是農民,我有著四里店鎮農民的淳樸,善良,厚道。且有著張灣村一個鄉間女子的羞澀和拘謹?!薄霸谖倚睦锝ㄔ煲蛔易哉J為美麗的王國,我是我自己國里的女王。我領著我的文字,在自己的疆土上,真誠地愛著人間。愛著人間美好的愛情,愛著人間的一草一木,愛著穿過草木間的明月清風。更愛著人間的頹廢,悲涼,甚至哭不出喊不出的疼痛。”“不要叫我詩人,若給我一個名稱,請叫我村莊里最美的女王?!?/p>
山村女子,詩歌“女王”,就這樣在景淑貞身上完美地融匯、統一在了一起。在這個小小的山村里,她生活、勞作、讀書、寫作,她寫詩歌,也寫散文,她寫情感,也寫風物,她把那些屬于內心的秘密,屬于風物的秘密,用屬于自己的文字寫出來,日積月累,漸成氣象,逐漸形成了她自己的詩歌風格、文學風格。
女人大都是溫婉的、細膩的、柔情似水的。景淑貞也不例外。在她的詩作中,有不少描寫情意深長的愛情之作。它們洗盡塵土,洗盡鉛華,清水芙蓉,灼人心弦?!案绺纭?,這一她心目中愛情傾訴的對象,寄托著她無盡的纏綿之情、生死之戀。
“你從這場風雪里穿過時/我站在風雪的背面遠遠看你/桃紅的紗巾落下又飛起。”“哥哥,無論你朝哪個方向走/都是我的風雪夜歸人。”(《你是我的風雪夜歸人》)
“這一回相逢/是不是一場前塵舊夢未了/夢里夢外,我們生死相依/哥哥,可好。”“你說,時光一去不回頭/我說,八千里路不能重走/還有一條心路/我們一起走到無盡頭/哥哥,來牽我手?!保ā陡绺?,來牽我手》)
“多年之后,秋風蹣跚著走過一塊墓地/哥哥,與你合葬的那個人/只能是我?!保ā吨荒苁俏摇罚?/p>
景淑貞詩作中的“哥哥”,是自己的永恒等候,是自己生死相依的伴侶,是自己心靈契合的歸宿。幾分執著,幾分堅定,深情款款,讓人幾分唏噓,讓人幾分神往,讓人心靈震撼。情詩如此,讓人叫絕。
如果說“哥哥”是景淑貞詩作中的情人,那么“丫頭”就是她詩作中的自己。“哥哥”對“丫頭”的深愛,依然無以復加。像這一首《與子偕老》,詩人沒有從自己的視角去抒寫,而是以“哥哥”的視角把心聲和愛意寫給“丫頭”,更是別有一番風味、情味。
“南山老了,丫頭/你眉間那場三月的雨散了嗎/一朵蓮花我心頭不敗/一直美若仙子。”
“那夜的月色里懸浮著你低眉的羞/大朵大朵藍色的憂傷從指間滑落/這一碗深情一飲而盡后/丫頭,我的江山和我都歸你?!?/p>
景淑貞寫情感,不獨寫愛情,也寫親情,無論是寫外婆,寫母親,還是寫五舅,都能寫出獨特的新意,那種思念,那種悲傷,那種心疼,無不顯示出詩歌沉重的力量。
“那年,他們把你裝在一個小匣子里/輾轉幾千里帶你回來/我一直懷疑你沒有跟緊/把自己丟在異鄉/我為你準備的夢空了二十年?!薄拔乙驯粫r光追至中年/而你依然十八歲/雙手插在口袋,吹著口哨/一臉的陽光把這個春天照亮。”(《五舅》)
“熬了一個下午,我做好了雞湯/外婆——我推門的聲音比夜沉重/空無一人的空里/吹過你墓地的秋風/又一次翻墻而來/翻墻而去?!保ā讹L不止——樹欲靜而風不止》)
作為生活在張灣這個小山村的女子,景淑貞敏銳地感受著這里春夏秋冬的變化,感受著農歷節令的律動,并用她細膩的筆觸,飽蘸著心靈的情感,抒寫出一曲曲清新的山村贊歌。
如這首《春天,無處可去》,把春天寫得詩意流淌,一瀉千里。
“再次提起春天/像把又一把青草摁進已滿的籮筐/那個黃昏被撐破了/蒲公英,地丁花,流了滿地?!薄疤一ǚ簽E,災情從一座村莊/危及一座江山/各種草木牽著綠色的旗幟造反/浩浩蕩蕩奪了天下?!?/p>
如這首《立冬(二)》,把立冬這個節令寫得出人意料,雖然自然界的寒意次第襲來,然而人世間卻充滿了溫暖、柔情和關懷。
“老屋,小路,村莊都還在/只是換了姓名/被人喚作‘冬天的?!薄澳侨吮骋焕π虏瘢嵋粔嘏畠杭t/推開門時/依然大聲喊我‘丫頭。”
詩人為地理命名。景淑貞的鄉情之作中,“南山”是個無數次出現的意象。她的“南山”,不是陶淵明的“南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彼摹澳仙健保撬杖帐赝摹盃钤ā薄敖鸫隆?,也是她生活的躬耕地和心靈的棲息地。從此種意義上講,景淑貞的“南山”是她所獨有的,特別是她詩歌中所獨有的。她把“南山”的花草樹木、日月晨昏,以及“南山”隱藏在自然和心靈背后的秘密,都寫得情深義重。一座自然的山,在她的眼中、心中和詩中,無形中形成了一座情山和詩歌的圣山。
“南山到北坡/每朵桃花都舉著酒杯/與我互換心中的悲喜/那年的書生來與不來/那扇門開與不開。”(《桃花》)
“吹過你的風/繞過南山找到我/夕陽虛設一個良辰/在夜來香里浮動。”(《秋思》)
“南山在,菊花在/而對飲的人在遠方?!保ā吨星餆o明月》)
“那男子說這一場雪之后春天要來/他要去南山放馬/和丫頭一起騎在馬背上/我沖動地把一片草原舉起來/托西風捎過去?!保ā段黠L知我意》)
總體來看,景淑貞的詩作清新、清秀、清馨,有著李清照的婉約之美。然而又不能一概而論,就像李清照也會寫出“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雄渾豪邁之作一樣,生活在大山深處小山村的景淑貞,她的詩作有時自然不自然地也沾染著大山的渾厚、遼闊與悠遠。這使她的詩歌又顯出幾分超出女性詩人而又屬于女性詩人的蒼茫與深沉。
“我懷里的種子已經萌芽/風一吹,我抱著的一座江山就綠了/我緊閉的唇,咬著整個春天的桃花/輕輕一吐,足以顛覆天下?!保ā段业拇?,咬著整個春天的桃花》)
“田野里土地的黃/曬谷場上稻谷的黃/老榆樹上玉米的黃/讓一個村莊有了皇宮的威嚴/讓身處皇宮的我有了勃勃野心/虛構一把利劍,當空一指/你的江山就是我的了?!保ā肚锼肌罚?/p>
“日子一個個壓過來/寒冷越來越厚/萬里山河瘦在三尺的寒里/季節遼遠無邊,光陰也寬闊無比/盛得下西風的嗚咽/也足夠一大群馬馱著散落的星群/在村莊和草原之間來回奔馳。”(《大雪紛飛里,只許你想起》)
景淑貞雖是一個山村農婦,但作為一個詩人,她的詩歌卻來自山村而又超越山村,充滿著一位飽讀詩書的文人的書卷之氣。她熟讀《詩經》、唐詩、宋詞,她總是能夠將它們信手捻來,像水化在水中一樣自然而然地化作自己的詩句,山村生活與古詩雅意,既相悖而又相契合地有機融合在一起,構成她詩中的“小橋流水”,頻出哲思和警句。
“在一首詩里走了幾個來回/我開始想念一條古道/迷戀一陣西風/甚至想來精心喂養一匹瘦馬?!保ā稘曇琅f》)
“推開千年前的那道柴門/崔護不在/一路向南的暖/桃花的每一聲喧嘩都是咒語。”(《桃花劫》)
“一座春山空著/一片楓林回到那首唐詩/一場雪已打掃干凈/一顆心空出來/等著裝你?!保ā断嗨紵o解》)
景淑貞還有一些更精警的詩作,從詩歌的標題,到詩歌的語言,到詩歌的內容,無不歷經了千錘百煉,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反復品讀,芳香不絕,如元曲之小令,可謂上乘之作。如《一剪閑愁》《以愛情的名義,寫一次菊花》《八百里黃昏》《去往春天的路上》《一眼千年》《生死都給你》,等等。
如這首《一剪閑愁》,精美如此,如之奈何?!
“桃花不經嘆/梨花是。杏花是/荷花也是。情花更是?!?/p>
“說到年華似水,恍然如夢/夜就涼了/提起涼,秋雨就來敲窗?!?/p>
“窗下剪燭的人/衣衫薄,月光也薄/剪了紅燭,又剪西風?!?/p>
“一件春衫碎在午夜/像一場花事紛紛揚揚。”
就這樣,景淑貞用她的詩歌,用她的生活,用她的才氣,用她的情感,用她的眼光,不斷發現她的世俗生活和情感生活中的無數秘密,并刷新了過往詩人們的寫作手法和表現形式,賦予它們新穎的生命活力,進而吸引讀者、感動讀者、打動讀者、陶醉讀者、陶冶讀者。
閱讀過景淑貞的大量詩作,我認為她的詩歌之路、文學之路的成功,其實就在于堅持、執著與創新。詩歌的創新、文學的創新,才會使文學作品具備更多的前瞻性與超越性,也才會使一個詩人和作家走得更堅實,走得更遙遠。
最后,我還是想用景淑貞這首《請叫我村莊里最美的女王》中的詩句結束這篇評論性的文字,既是對她最好的祝福,也是對她更遠的期待,愿她做好“自己村莊里最美的女王”,也愿她做好“自己詩歌里最美的女王”。
“當你重新指認山河時/請把我的一座座房子指認為村莊/當我與花朵互換姓名時/請叫我村莊里最美的女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