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之間，西太平洋島國找平衡

謝奕秋

新年伊始，世界上唯一既地跨赤道又橫過國際日期變更線的國家—基里巴斯，其總統塔內?！ゑR茂對中國進行了為期一周的國事訪問。

馬茂是繼“離美國關島最近的國家”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的總統戴維·帕努埃洛于2019年12月中旬對中國為期一周的國事訪問以來，第二個訪華的西太平洋島國的國家元首兼政府首腦。在馬茂訪華的3個月前，基里巴斯剛與中國臺灣方面斷絕官方關系；而帕努埃洛則是趁中密建交30周年之際訪華。

兩個太平洋島國的總統前后腳訪華，堪稱眾多太平洋島國在中美之間找平衡的縮影。在這個中國倡議的“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南線經過的地區，美國原本幾乎擁有“獨家”國防通道，現在卻面臨著后來者的競爭。

天然的戰略位置

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簡稱“密聯邦”）和基里巴斯這兩個島國，人口都是10萬出頭，都以密克羅尼西亞（意為“小島群島”）人為主體。密聯邦離東亞相對近，人均GDP超過3000美元；基里巴斯離得遠，人均GDP不到2000美元。

兩國海洋國土都沿著緯線伸展。從中文世界地圖上看，密聯邦更顯眼，其海洋國土西接帕勞，東臨瑙魯和馬紹爾群島（首都馬朱羅），東西延伸約2500公里。而基里巴斯東西跨度更大，其從最西部的巴納巴島到東部的圣誕島，橫跨赤道上3800公里的海域。

國家人口少，經濟不發達，但戰略位置重要，是這兩國的共性。

密聯邦就在關島南邊。而關島位于西太平洋馬里亞納群島最南端，美軍基地就占了全島面積的1/4。作為美軍“重返亞太”的重要支撐點，關島可以說是美國“第二島鏈”戰略的關鍵。而對中國來說，進入密聯邦就像是繞到了關島的大后方。這里也是中國去澳大利亞東海岸以及旅游勝地斐濟和新西蘭的幾條海上航線的交匯地，航運價值突出。

至于基里巴斯，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海洋保護區，雖然首都塔拉瓦位于西太平洋，但大部分的海洋國土位于國際日期變更線以東，東南部更是與著名“天價旅游島”塔希提所在的法屬波利尼西亞相鄰；東北部的基里巴斯最大島圣誕島，是世界上最大的環礁湖島（環狀珊瑚島），距離美軍在夏威夷瓦胡島（印太司令部所在地）的珍珠港僅有2000多公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這段距離就像是從新西蘭惠靈頓航行到澳大利亞悉尼。

無論是密克羅尼西亞聯邦毗鄰關島，還是基里巴斯圣誕島遙對珍珠港，這兩個島國對于監測美國在太平洋用兵情況和導彈試射活動，都具有天然的地理優勢。但這并不是中國與這兩個島國交往的初衷，經濟合作才是各方的最大公約數。就長遠而言，因全球氣候變暖而面臨國土被淹沒的兩國，也需要中國成熟的吹沙造礁技術。

從經濟上看，密聯邦和基里巴斯都以發展熱帶農業、漁業和旅游業為主。前者的海洋專屬經濟區面積接近300萬平方公里，后者更是高達350萬平方公里。

中國的廣東省、海南省同密聯邦有不少合作。該國的主要政府機關，以及總統、副總統、國會發言人和首席大法官的住所，均由中國建造。不過，密聯邦總統稱與中國的關系純粹是“經濟和技術合作”。該國在接近中國的同時，也不會疏遠美國。

事實上，密聯邦及其東西兩端的兩個島國—馬紹爾群島和帕勞，與美國保持著被稱為“自由聯盟契約”的國防協議（2023年到期）。美國在這三國，部署有排他性的軍事設施和基地，同時為三國提供數億美元的援助和其他特權（比如居民可以到美國生活和工作）。

無論是密克羅尼西亞聯邦毗鄰關島，還是基里巴斯圣誕島遙對珍珠港，這兩個島國對于監測美國在太平洋用兵情況和導彈試射活動，都具有天然的地理優勢。

2019年8月，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訪問密聯邦，宣布與上述三國開始就“續簽協議”進行談判。他還恭維道：“你們的小小島嶼是自由的巨大堡壘?！比A盛頓特區蘭德公司高級國防分析師德里克·格羅斯曼說，這三國實質上是美國“印太戰略”太平洋部分的核心。

不在“自由聯盟契約”中的基里巴斯，雖然離美國本土相對近，但資源匱乏（連淡水資源都沒有）、發展程度低，西方投資者不愿來冒險，而其豐富的漁業資源對中國來說是個機會。這次其總統訪華，還爭取到北京將基里巴斯列入中國公民旅游目的地國。

另外，基里巴斯位于赤道地區，利于開展航天活動。中國早年在該國建有空間跟蹤站，派駐的大使多是航天專家；2003年中國的首次載人航天飛行，行經太平洋上空時就是由基里巴斯的跟蹤站監控。不久后基里巴斯倒向臺北，這個空間跟蹤站也就被封存，如今重新啟用是大概率事件。

太平洋是一個依靠個人關系而非意識形態運作的地區。鑒于中國幾乎想購買太平洋生產的任何東西，并且對海島游有越來越大的興趣，密聯邦和基里巴斯的總統訪華，自然是收獲不菲。

中國的經濟觸手

雖然斐濟、基里巴斯、帕勞和薩摩亞等14個太平洋島國和地區（PICT）的陸地總面積僅有55萬平方公里（其中巴布亞新幾內亞一國就占了84%），但其海洋專屬經濟區總面積達2200萬平方公里。2017年，這些太平洋島國與中國的貿易額達到80多億美元，而與美國僅有15億美元。

盡管北京向該地區提供的援助總額僅占中國全球援助計劃的4%，但中國已成為僅次于澳大利亞的向太平洋島國提供援助第二多的國家。

中國從2006年開始加強與太平洋島國的接觸，在過去10年中已成為該地區最大的雙邊貸款供應方。例如，中國在2008-2010年向湯加貸出了1.14億美元，在2016年建成瓦努阿圖國家會議中心，還在為瓦努阿圖的維拉港等深水港口提供資金，并協助其國際機場的升級。

在太平洋島國中，巴布亞新幾內亞（簡稱“巴新”）、斐濟、湯加、薩摩亞等，在“一帶一路”合作方面走在前列。2019年是“中國-太平洋島國旅游年”，巴新、薩摩亞、瓦努阿圖等太平洋島國，也開始走進中國游客的視野。

巴布亞新幾內亞，是西太平洋諸多島國中的“大國”，面積約46萬平方公里（與印尼的巴布亞省近來屢有邊境沖突），人口約800萬，2018年11月舉辦了APEC峰會。澳大利亞是巴新的最大合作國，在巴新1975年獨立后累計援助了約110億美元。2018年，巴新被中國主導的亞投行批準為意向成員。

由于與國際上主要經濟體聯系的增加，位于巴新東部、與所羅門群島毗鄰、擁有巴新最大銅礦的“離島”布干維爾，繼1975年和1990年之后第三次謀求獨立建國，并在2019年年末高票通過了獨立公投（不具法律效力）。而在巴新北面隔海相望、屬于密聯邦的楚克州（該州幾乎占全國人口一半，離關島不算遠），政客們也在爭取該州獨立出去。

相比地區分離主義問題，氣候變化導致的自然災害才是太平洋島國的最大威脅。除了海平面上升，海嘯、風暴潮、海岸侵蝕、海洋酸化等難題，也都讓靠近亞洲的西太平洋島國急需獲得中國的技術支持。密聯邦總統帕努埃洛寫道：“在海洋上升和水域變溫的世界中，我們的未來取決于更大的國家做得更多。”

中國從2006年開始加強與太平洋島國的接觸，在過去10年中已成為該地區最大的雙邊貸款供應方。

斐濟總理姆拜尼馬拉馬，經常批評美國、澳大利亞將自身經濟利益置于環境問題和鄰近太平洋國家的福祉之上。在他于2006年發動軍事政變上臺后，中國不僅支持了這個旅游王國的新統治者，而且在兩年內將援助從100萬美元增加到1.61億美元。

所羅門群島是一個較新的例子。中國國有企業正在那里建設基礎設施項目。這個擁有63萬人口的島國，位于澳大利亞東部方向、巴新和瓦努阿圖之間。自19世紀初以來，中國移民一直在當地零售業中占主導地位；而過去幾年來，他們的社區已膨脹到5000多人。

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在贏得大選后的首次海外訪問，就是2019年5月去所羅門群島。該國是澳大利亞最近、最重要的鄰國之一，卻在4個月后與基里巴斯一道將外交承認從臺北改為北京。該國前駐澳大利亞高級專員詹姆斯·巴特利表示：“太平洋島國不想陷入必須選擇一方（美方及其盟友）的局面，甚至澳大利亞仍然希望它可以與中國合作?！?/p>

即便是在美國的盟國馬紹爾群島，中國投資者Cary Yan也在受美國核彈試驗影響最嚴重的環礁之一（朗格拉普）租了大片土地，提議建立一個經濟特區。他的公司表示，將向居民發行馬紹爾群島護照。而在美國的另一個盟國、同樣尚未與北京建交的帕勞，該國眾議院議長薩比諾·安納斯塔西奧，也與中國合作伙伴一起參與了酒店項目。

在談到中國的援助時，薩摩亞總理圖伊拉埃帕正告西方媒體：“我們（與中國）從未談過任何軍事事務……如果你想與中國人競爭，你自己需要做他們正在做的（援助等）事情?！?h3>西太平洋的軟平衡

如前所述，所羅門群島在2019年9月的“抉擇”頗具顛覆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正是在該國東南部的瓜達爾卡納爾島，開始了對日本的主要反攻。該島北部海峽的海底，散布著多艘美日大型軍艦的殘骸。

基里巴斯雖然遠離二戰主戰場，但二戰中“美海軍陸戰隊歷史上最艱難的戰役”—塔拉瓦奪島戰役，也很血腥。如果這樣的國家都可以擺脫美、澳的牽絆，與中國牽手，那么更不用說其他島國了。這些島國普遍認同“藍色太平洋身份”，而不是所謂“自由和開放的印度洋-太平洋”。

北京也很快邀請所羅門群島和基里巴斯，參加了于2019年10月在薩摩亞舉行的第三屆中國-太平洋島國經濟發展與合作論壇。而在此前兩個月，當第50屆太平洋島國論壇（PIF）于圖瓦盧舉行之際，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批評了澳大利亞“在島國之間傳播中國威脅謬論”。

實際上，在過去4年丟掉6個“邦交國”之后，臺北目前能維系正式關系的對象，僅剩包括太平洋的瑙魯、馬紹爾群島、圖瓦盧和帕勞在內的15個國家。其中，馬紹爾群島與臺北關系也不穩定，其2020年1月當選的新總統戴維·卡布阿，在推進對華關系上面臨著來自美國的壓力。

美國正在更加集中地關注太平洋島國。2019年5月，特朗普在白宮會見了“自由聯盟契約”的成員國領導人，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已建立了一個專門負責“大洋洲事務”的新職位。同年7月，美國在夏威夷成立太平洋島嶼領導小組，以平衡中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影響。

美國的盟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對中國通過經濟和外交提議來獲得在這些島國的立足點，感到空前的競爭壓力。

日本在該地區有8個使館，計劃2020年在瓦努阿圖也開設一個。日本還主辦了三年一度的日本-太平洋島國首腦峰會（PALM）。2019年8月，時任外交大臣的河野太郎訪問了斐濟、帕勞、密聯邦和馬紹爾群島。這是32年來日本外相首次訪問該地區。

擁有2500多萬人口的澳大利亞，新提出“太平洋升級”戰略，包括向太平洋島國提供有針對性的援助、一項2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倡議（如之前在巴新、所羅門群島和澳大利亞之間鋪設的珊瑚海電纜系統）、加派5個外交使團協助當地治國理政并應對腐敗。

美國陸軍近日被指計劃向太平洋地區派遣一支“多領域作戰”特遣部隊，執行針對中國的情報、電子、網絡和導彈部署行動。

不止這些，美、澳還于2019年年初簽約，準備在巴新北部的馬努斯島進行聯合海軍基地升級。升級后的基地，可以與澳大利亞北部達爾文市的美軍基地遙相呼應。而針對澳、美一直挑動對抗中國，薩摩亞總理圖伊拉埃帕表示：“他們的敵人不是我們的敵人?！?/p>

目前，各方在西太平洋的競爭還是柔性的。這主要是因為：太平洋島國海洋面積廣大，海洋邊界的劃定沒有明確的標準，很難實施“硬平衡”；中國與西太平洋島國之間較強的經濟聯系，有助于削弱“硬平衡”；而在南太平洋地區，中美的軍事力量差距比較懸殊，暫時談不上“硬碰硬”。

一個值得警惕的信號是，美國陸軍近日被指計劃向太平洋地區派遣一支“多領域作戰”特遣部隊，執行針對中國的情報、電子、網絡和導彈部署行動。其很可能會駐扎在菲律賓和中國臺灣以東的島嶼上。

根據美國陸軍部長里安·麥卡錫的設想，此舉將允許美國陸軍在太平洋地區創建一個新的模式，使地面部隊能夠打穿敵人的?？辗谰€。他稱，中國一直借助反艦彈道導彈和太空監視技術實施“反介入”戰略，將美國航母打擊群壓制在第一島鏈和第二島鏈之外。而美國的地面部隊，可以“中和”中俄兩國在太平洋區域的軍力。

美國陸軍副司令約翰·佩特·約翰遜少將補充說，美國通過其“太平洋之路”（經過東帝汶、巴新、瓦努阿圖、湯加、斐濟、帕勞和密聯邦西端的雅浦島）的部署，使士兵們一次可以訓練5個月，并與伙伴國家一起訓練，“這將使我們能夠產生一定程度的存在”。

而美國太平洋艦隊副司令肯·懷特塞爾少將說，美國海軍已經在太平洋地區部署了60%的部隊，并且正在向該地區引進最新技術，例如F-35隱身噴氣式飛機。美國太平洋空軍副司令布萊恩·基洛少將表示，到2025年，太平洋地區將擁有240架F-35，其中70%歸盟國所有。

顯然，太平洋并不太平，緊張局勢在短期到中期不會消退。而隨著西太平洋成為世界上最緊張的政治戰場之一，相關的島國如何在中美之間取得動態的平衡，并且“讓雙方為自己爭取最好的待遇”，很考驗那里的脆弱民主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