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玲

我和李玲大概有五六年時間沒見面了。自從我隨爸媽進城念書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可我時常會想起那個比我小一個月、個頭卻比我高半頭、瘦瘦高高的、沒出五服的叔家小妹。

其實我所來的這座城市距離老家并不算遠，按照車程來說的話，有三百公里路程。離開老家的這幾年，我也跟隨爸爸回去過幾次，可是，在那個小山村里，一切照舊，幾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只是不見李玲。

從左鄰右舍那里打聽到，在我和爸爸媽媽進城之后的第二年，李玲也跟隨著她的爸爸媽媽走了，有的說是去了縣城，有的說是去了省城，不過所有的人都只是聽說。

我迫切地問他們：“她還上學(xué)嗎？”

大家回答說：“不清楚啊。在老家的時候，她爹就要她下學(xué)的。”

我們老家那里管輟學(xué)叫下學(xué)。聽到這里我大吃一驚，我知道，我的那個叔叔家，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嬸子又常年多病，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我那個妹妹便只長個子不長體重，上初一的時候，個子就高出了我半頭。因為家里經(jīng)濟原因讓她下學(xué)去打工，這一點很有可能。

我們在一起的最后那個黃昏，我永遠記得。那天太陽雖然已經(jīng)下山了，但西邊的晚霞還沒有消失，天空仍舊是明亮的。我們在村口的一截老墻根下，面對面站了好久。那時候天氣還很炎熱，山村里的知了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像是為著我們的這次別離而嗚咽。

李玲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看我？”

“我不知道。”我輕輕搖了搖頭。我向來是一個不會說謊的孩子。這個，她知道。

我們一起長大，直到分別的那一天，我都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謊話。這個，她知道。

李玲用一塊石頭，在那截老墻上劃來劃去。我看見她在老墻上工整地刻上了我和她的名字——李超然和李玲是最好的姐妹。

刻完之后，李玲抱了抱我，“我沒有什么送給你做紀念，我只有這個不值錢的手串，你戴著吧。”說完，她把自己花了五毛錢從路邊小攤上買來的手串送給了我，并且很認真地給我戴上。那是她節(jié)省了好久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買到的一件心儀已久的東西。這個，我知道。

我看見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腳下的石頭上，我隨手將一支鋼筆塞進了她的書包，她堅持不要，我硬塞給了她。我知道，她到那一天為止，還沒有一支屬于自己的鋼筆。

我們又擁抱了一次。然后，她便快速地跑開了。我知道，她得回家給母親熬藥了。

我望著跑遠的瘦瘦高高的李玲，撿起她丟在地上的那塊尖利的石塊，一次次地沿著她刻過的痕跡，重復(fù)地描著那一行字：李超然和李玲是最好的姐妹。描著描著，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奔涌而出。

后來，我回老家的那幾回，每次都要去那段老墻上描一回那一行字。那些字，已經(jīng)刻得很深了，入墻足有一指了。那些字，早就刻在了我們的心里。我深信，遲早有一天，我們是會重逢的。因為，李超然和李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姐妹。

高考結(jié)束了，我便跟隨著爸爸和媽媽出去旅游了。

我的高考還是比較理想的，從走出考場的那一刻我就意識到，這些年我的努力和爸媽為我的付出都沒有白費。我有足夠的信心考上那所心儀已久、靠近海邊的重點大學(xué)。

爸爸租了一輛房車，對我說：“我們這次帶著家去旅行。在開學(xué)之前這段時間里，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你從三年的緊張生活中放松下來。”

那是一次長時間的外出旅行，路線是我選的，青海湖、卓爾山、七彩丹霞、莫高窟、祁連山草原……也是我迄今為止最開心的一次旅行。當然，我知道，這是需要花費很多金錢的。如果一個家庭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是無法完成這種任性的說走就走的旅行的。

不知道為什么，每到一處景點，看到那些令人心曠神怡的風(fēng)景的時候，或者晚間宿在房車里聽著外面天籟之音時，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就會想起李玲。李玲，我的好妹妹，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如果你也一直在上學(xué)的話，應(yīng)該也參加完高考了吧？每次想到她的時候，我總是長長地嘆一口氣。

爸爸問我：“怎么了閨女？今天玩得不開心嗎？我怎么聽見你在嘆氣啊。”

我悵然若失地說道：“爸爸，不知怎的，我最近老是想起李玲，我非常想念她，牽掛她。”

“是啊，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感情深，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爸爸有些感慨。

我喃喃自語：“李玲，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你也參加高考了嗎？”

爸爸若有所思地說道：“當時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他們的家境很難。我聽說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外地，一邊打工，一邊治病。出去以后他們很少回來，所以村里人很少知道他們的消息。”

我更加難過起來，說道：“那李玲應(yīng)該是沒辦法上學(xué)了。她的上進心那么強，我覺得她好可憐。”

爸爸說道：“那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沒有一點他們的消息。如果能聯(lián)系上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幫他們一把的。不過你的那個叔叔，要強得很，他不肯接受村里任何人對他們的幫助，那也是他要帶著老婆孩子離開村子的原因。”

聽到這里，我竟莫名地生氣起來，生李玲爸爸的氣。遇到困難了，為什么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呢？我實在想象不出以他們的羸弱之軀，拖家?guī)Э冢萝妸^戰(zhàn)，會創(chuàng)造出怎樣的生活。

李玲，我的好妹妹啊，你還是那個瘦瘦高高的樣子嗎？假如你無法上學(xué)了，你會從事什么工作呢？是滿大街地發(fā)放傳單，還是一天刷盤子、洗碗、賣服裝打好幾份工呢……我真的不敢想象。

每次當我深想的時候，就會忍不住落淚。我很感恩爸媽對我的付出，特別是高中的三年，他們?yōu)槲腋邇r租了學(xué)校旁邊的學(xué)區(qū)房，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的事業(yè)做得很成功，他們有足夠的實力給我最好的生活。并且，他們也的確是那么做的，他們不遺余力地將最美好的東西給了我。

只是，只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內(nèi)心深處仿佛還缺少一點什么……

我終于如愿以償收到了那所靠近海邊的重點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我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這對我來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報到那天，爸爸和媽媽送我進了那所大學(xué)的校園。那所大學(xué)的校園真的好棒，比我之前從網(wǎng)上了解的還要強上好多。校園環(huán)境優(yōu)美富有詩意，最能吸引我的，是在校園里安靜下來的時候，隱約能聽到海浪的聲音。那是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巖石發(fā)出的聲響。不知不覺，我竟然對這個聲音情有獨鐘。后來我就慢慢意識到，其實那是我的心靈在渴望著一種澎湃，一種激情的澎湃。

我們宿舍來自天南海北的四個姐妹當中，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很快，我便在我們宿舍里樹立起了“大姐大”的光輝形象，在她們的眼中，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自帶光環(huán)的人。“有些人自始至終向往并奔波在通往羅馬的路上，而有的人卻從一開始就生在了羅馬。”就是這個道理。

那是一個開學(xué)后不久的周六下午，晴空萬里。我身后跟著我的三個室友，她們的手上捧著我請吃的冰激凌。我們開始了馬拉松式的逛街，走街串巷，購物，品嘗美食，尋找樂趣。正在行進的時候，一家特色燒烤店的優(yōu)惠券被塞到我的手上。沿著遞給我優(yōu)惠券的手，目光朝上移動，看到那個站在我面前一臉微笑的女生，我忽然間就瞪大了眼睛，驚得目瞪口呆：天哪！這個分發(fā)傳單的女生，竟然，竟然是我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李玲！我那個瘦瘦高高的叔家小妹！

“李玲？！”

“超然姐？！天哪！”

我們對視良久，幾乎同時都熱淚盈眶。我們奮力擁抱，比分別之時抱得更緊更緊。我們大哭起來。我真的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個靠近海邊、遠離老家上千公里的地方相遇。這次相遇，真是期盼得曠日持久啊！

我興奮地問道：“李玲，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你這是，在這家燒烤店打工嗎？”

李玲還是那個瘦瘦高高的樣子，不過還是原來的輪廓。她眼含熱淚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在這里打工。每天都是發(fā)發(fā)傳單，串串肉串。我還在其他幾個地方打工，不只是這一個地方。”

天哪！這與我的猜想，是何等的相似！這可真是難為李玲了啊！

我細看了看我的小妹。生活，到底對這個只比我小一個月的妹妹做了什么？！她的手，她的皮膚，她寫滿滄桑的臉，她疲倦的眼神，刻著生活的痕跡。我心生一股無法抑制的悲涼，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我使勁擁抱著她，任由眼淚朝下流。

李玲扶正了我的身子，笑著說道：“超然姐，好了，不哭了。我們這么多年不見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好好說說話，我的時間不多啊。”我立即明白了李玲的意思，現(xiàn)在是她分發(fā)傳單的時間，沒有太多時間和我敘說家常。但這點時間對我，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回頭以首長下命令的口氣對我的三位室友說道：“你們什么也別干了，趕緊幫我妹妹把所有傳單給發(fā)了。”

她們?nèi)齻€人趕緊從李玲手里接過所有的傳單，兵分三路立即行動起來。

李玲面帶難色，說道：“都是你的同學(xué)嗎？這，多不好啊！”

我笑笑說道：“沒事，我們可以多說會話了。快告訴我，這些年你去哪兒了？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有？叔叔和嬸嬸呢？”

李玲說道：“唉。你走之后的第二年，爸爸就帶著我和媽媽離開了咱們那個小山村。走，那邊坐坐，聽我慢慢跟你說。”

于是，我們便在街旁的一條木椅上坐了下來。我清楚地看到，我們身后的墻壁上，懸掛著幾籃壁掛式的花草。我喜歡這樣隨意點綴的景致。

李玲跟隨她的父母離開山村后，先是去了縣城。我的叔叔先是找到了一份廢品收購站分揀垃圾的工作，每天工作到很晚，帶著一身臭味回到在城中村一個夾巷搭建的窩棚里。之所以住在那里，是因為那個地方距離一個衛(wèi)生室很近，方便求那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到窩棚里來給嬸嬸掛吊瓶。嬸嬸精神好一些的時候，會坐起來，糊制小食品廠的包裝盒掙點加工費。就那樣，他們一家三口艱難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天氣變冷后，他們在那個窩棚里已經(jīng)無法生活。因為那是一處簡陋到無法再簡陋的住處，既遮不住雨，也擋不住風(fēng)，更別提抵御嚴寒。

好在叔叔找到了一些門道，可以搞到一些廢品直接出售給收購站，收入多了一些。于是他們便租到了一間便宜的房子，終于有了一個像樣的家。而這個像樣的家最顯著的標志，是有了一個可以隨時燒開水煮熱粥的煤球爐。

李玲開始的時候，說得還很詳細，后來直接簡單概括起來了。她笑著說道：“我發(fā)現(xiàn)，如果我這樣詳細說的話，大概能寫一部中篇小說了。我就簡單給你說說吧。”

后來，嬸嬸的病加重了。衛(wèi)生室的那位好心大夫提醒說，她的病，怕干燥，濕度越大越好，新鮮、濕潤的空氣是最關(guān)鍵的。叔叔毫不猶豫，第三天就舉家朝海邊遷徙了。

“于是，你們就來到了這里？”

“是啊。不過，生活真的很艱難，剛來的時候，我們和逃荒的乞丐沒多大區(qū)別。當時爸爸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我還記著呢。”

我忙問道：“他說什么？”

李玲定定地望著我，說道：“我爸爸常說，生活，不相信眼淚。”

我心靈一震。“生活，不相信眼淚！”這是多么具有哲理的一句話啊！

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淚水，只有忍住了眼淚，才能讓心變得無畏，只有咽下了淚水，才能讓心逐漸強大。

我?guī)е钌畹母锌f道：“我爸爸說過，如果我們這些年能聯(lián)系到你們的話，我們一定會幫助你們渡過難關(guān)的。”

李玲拉著我的手，說道：“我知道大伯的心意。不過，我爸爸說過，他不想麻煩人，不想連累人。他說，如果依賴別人成為習(xí)慣的話，人就成了廢物。他說生活不相信眼淚，只相信汗水;命運不同情弱者，改變命運只有靠自己。”

我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李玲問道：“你學(xué)什么專業(yè)？”

我答道：“中文，就是漢語言文學(xué)。”

李玲高興地說道：“真好。以前你的作文寫得就好。我記得那時候，老師總是拿你的作文當范文讀，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你就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那時候你就是咱們班里有名的‘才女，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有了繼續(xù)深造的機會了。”

我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在學(xué)業(y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么，以免讓李玲難過。于是我轉(zhuǎn)變話題問道：“叔叔和嬸嬸，現(xiàn)在好嗎？”

“自從在海邊安家之后，我媽媽的身體慢慢地好起來了，現(xiàn)在她可以自如活動了。媽媽每天在家給繡品廠加工點零活，一個月也能掙上兩三千塊錢。爸爸的精神也越來越好，現(xiàn)在他在一個小區(qū)當保安隊長呢。”

這個困頓到幾近破敗的家庭，如今見到了生活的曙光，我由衷地感到高興。我說道：“生活有起色了，你就不要再讓自己這么累了。干嗎還要打好幾份工啊。”

我撫摸著她本應(yīng)豐潤白皙但卻老繭縱橫、干燥皸裂的雙手，心如刀絞。

李玲笑著說道：“沒事，我習(xí)慣了。我只在周末的時候才打幾份工，平時該學(xué)習(xí)的時候，會認真學(xué)習(xí)的，不會耽誤學(xué)業(yè)。”

“學(xué)業(yè)？什么學(xué)業(yè)？”

“就是我的學(xué)業(yè)啊，我在醫(yī)學(xué)院。”

“什么？！”我大吃一驚，趕忙問道，“你是說，你在這所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學(xué)習(xí)？！咱們倆在同一所大學(xué)？”

李玲笑著說道：“對呀。我也是今年參加的高考。對了，參加高考的時候，我用的是你送我的鋼筆，它果然給我?guī)砹撕眠\，我考了657分。我之所以選擇了醫(yī)學(xué)，而且是臨床醫(yī)學(xué)，就是覺得，我應(yīng)該為我媽媽以及和我媽媽一樣的人多做點什么……”

我一把將李玲緊緊擁抱在了懷里，抑制不住地不顧周圍一切地號啕大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哭，我只知道我就是想大哭一場。我伏在李玲的肩頭，聽見遠處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巖石，那氣勢澎湃洶涌。那是我內(nèi)心深處渴望已久的聲音。

是的，渴望已久。

作者簡介：李超然，女，2004年出生，系臨沂市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青年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沂水縣第四中學(xué)學(xué)生。已在《黃河報》《中學(xué)時代》《中學(xué)生》等報刊發(fā)表作品40余篇，有多篇作品獲獎。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