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
我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出生長大,是標準的疆二代,成人了以后才離開。
十歲之前我隨父母住在一個農業連隊里,這個連隊有四川人、山東人、河南人、上海人、湖南人、甘肅人等等。那時候大家相鄰地住在一排一排規劃整齊的平房里,大人們一起生產勞動,小孩子在一起玩耍。一開口講話,你就聽吧,有說河南話的、四川話的、上海話的、湖南話的等等,連隊因為有這些人而有各種不同的生活風俗。
現在我的父母和哥嫂還在那里生活。如今每年國慶或是春節放假回家,我陪母親買菜、散步的時候,經常遇見有人和她打招呼,而我完全不認識。事后她會給我說這就是當年的街坊鄰居誰誰啊,她家的女兒還和你是同學呢。那時候你經常去人家里玩,你哥還和他家那個小子去渠道游過泳,回來被我打了一頓,你不記得了……在母親的講述中,事件、人物、場景好像就在眼前。有些事情我可以回憶起來,有些事情我完全沒有印象了,但這完全不妨礙母親給我講述過去的興致。她好像找到了樂趣,講述的樂趣。這兩個小說都和母親給我講述的那些人和事有一些關聯和緣由。
她講的人和事,一般只有結果,過程是不能細究和考證的;而我對她沒有說的那些不確定的感興趣。我覺得確定的部分都有充足的理由,而這些理由往往單一、簡單。而不確定的那一部分理由就很多,往往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些部分值得琢磨。
我經常想,小說到底在寫什么呢?我發現自己對那些模糊的時刻和模糊的情緒感興趣。這也許與我這個“疆二代”自己沒有確定的身份有關?
我嘗試著寫下城鄉結合部的家庭主婦的煩惱、兵團二代青年的戀愛故事、青春期女孩子古怪的想法、大齡未婚女青年的相親故事等等。僅就寫作本身而言,我很清醒地知道我在寫什么,但我的主人公卻似乎比我更明白他們想要的生活和狀態。有的時候我寫著寫著,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我是我筆下的家庭主婦、小偷、青春期的女孩子、大齡剩女,我過著他們的生活,我煩惱著他們的煩惱,高興著他們的高興。那時候我像一個無所不能的女巫,知曉他們內心的秘密和渴求,他們的自私就是我的自私,他們的恐懼就是我的恐懼,他們的殘忍就是我的殘忍,他們的懦弱就是我的懦弱,他們的無奈就是我的無奈,他們的愛就是我的愛——也正是源于愛,愛那個真實的自己,我才寫下這些小說。
回到現實中,我是那個不愿出門、不愛說話、不愛做家務的家庭主婦。我過著雙重生活,有時候場景轉換太快,我精神還在虛構的世界里,而身體已經碰到了現實中最實際的問題。
寫作對我而言是不斷發現自我的一種方式,當我把縈繞內心的情緒、人物、事件寫成小說之后,好像在虛構里豐富和占有了一段別樣的人生經歷,好像我自己也這樣活過一場,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從而獲得一種類似宣泄后的快意和舒爽。但其實緊接著是一種空空蕩蕩的虛無,仿佛獲得的即是失去的,有創造了一個新事物的快樂,同時也有永遠地失去了身體或者精神中的一部分的失落、空虛。總之那是種很復雜的心理,像是巨大的欣喜和巨大的悲哀同時在我小小的心臟內不斷膨脹擴張。
對于我來說,新疆的春天從來就不是一個生機勃發的季節。雪還沒有化,草沒有冒出頭,樹上還是光禿禿的,只有白晝越來越長。這些都不會讓我想起有什么東西要開始,對我來說,那不是開始,而是一個漫長的期待的過程。在烏魯木齊,三月的夜晚,夜幕降臨時分,空氣寒涼,人們容易喪失意志。即使有太陽的上午也是一樣,太陽很大,陽光燦爛,但寒氣也是強烈的。在那個時刻,我并不覺得生機勃發,也沒有時光飛逝的感覺。我反而覺得有種絕望至極的頹廢感。
對于這個地方,不能說愛,也不能說恨。愛和恨這兩個字都太簡單,太粗暴、太清淺了些。這里是出生地,是童年也是少年,是初戀也是成長,是理想也是幻滅,是怎么說都言說不盡的惆悵和隱秘的所在。
而在南方,我住在半山上。立秋以后,深夜常常有風。起初是一種細小的聲音,猶猶豫豫地,在寂靜的黑夜里發出和白天不一樣的聲音;接著窗外的樹葉嘩嘩啦啦,樹枝隨風搖擺,吱嘎作響。然后,好像惹怒了誰,風的聲音變成一聲尖嘯、一陣咆哮,而接下來陽臺上晾著的衣物招展得像許多旗子糾結在一起嘩啦啦亂響,衣架相互碰觸,門框晃動,玻璃在窗框里掙扎。此時,我睡意全無,我以為風正在改變一些事物,聲音繼續大起來。朦朧中凝神細聽,但樹枝搖擺驟停,沒有聲音,細微的聲音也沒有,剛才的一切響動像個幻覺。此刻一切靜得可怕,是一種無聲的恐懼。
一夜未眠。我躺在床上不動,好像剛跋山涉水走了很遠的路,回到家躺下,疲憊不堪。看著窗外的芒果樹紋絲不動,樹葉在早晨的陽光中呈現翠綠的顏色,并且閃閃發光。仿佛萬物復蘇,一切欣欣向榮。我會懷疑,昨晚沒有風,什么聲音也沒有。
那些聲音來自我的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