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事

胡莊子

蘇東坡賞心十六事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后登樓看山。柳陰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蕭。晨興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見草坪山人《集古名公畫式》。

“不讀人間糟粕書”此語首見《錢水西藕花香里讀楞嚴圖》：“茅屋三間凈掃除，藥爐經卷老僧居。自從一見《楞嚴》后，不讀人間糟粕書。”載清朝徐世昌編《清詩匯》（又名《晚晴簃詩匯》）一書，詩作者不詳。南懷謹先生在《楞嚴大義今釋》后記引用最后兩句，從而廣為流傳。

“十六字”中有玄機“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未到。”（按：《纓絡經·有行無行品》曰：“佛又問目連：‘何者是行報耶？目連白佛言：‘隨其緣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善有善報……”的出處。）這“十六字”不入學校課本，不入詩詞選本，老師沒教過，官家沒宣傳，也沒人要求背誦，卻口口相傳，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會背誦。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最好的道理遇到了最好的表達形式。如同桃子的內容遇到了桃子的形式，如同葡萄串這種形式最大限度地裝載了葡萄的內容。由于內容形式完美結合，所以我們一見就記住并喜歡了。可以與這16字比美的，還有幾個十六字訣。比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按：這是唐代玄奘法師《心經》的譯文。）比如，“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按：這是毛澤東1928年總結出來的。）再比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按：這是毛澤東1939年1月最早提出來的。）還有一些，不再羅列。四字一句，四句一套，構成十六字結構。這個句式跟結構與古老的《詩經》相呼應，讀起來朗朗上口，方便好記。一個人記憶在心的東西關鍵時刻就會自動地從心里跳出來，伸出手來指引他的行動。十六字結構，可能體現了語言學的某個規律，包含著天地之間玄之又玄的奧秘。

“老三篇”新說《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被稱為“老三篇”。蕭延中在《試論毛澤東“革命犧牲”的政治學》文中說：“或許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曾經被譽為‘老三篇，并要求人們“天天讀”的毛澤東著名政治散文，其中兩篇，即《為人民服務》和《紀念白求恩》，竟是含有祭祀功能的悼念辭章！另外一篇《愚公移山》雖然并非直接用于追悼，我們也可以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那曾婦孺皆知的警句中，窺測出關于‘死亡（犧牲）的濃重信息。”從這個視角看毛澤東的“老三篇”，獨特。

敏感詞這個詞，這些年流行。它哪一年發明的？誰發明的？得授予發明人“敏感大獎”。但愿發明者的肉身跟感覺正常，不敏感也不麻木。魯迅《書信集·致徐懋庸》：“文學與社會之關系，先是它敏感的描寫社會，倘有力，便又一轉而影響社會，使有變革。”

《先念本紀》封面上印著：劉亞洲/2014年4月。2014年我拿到據說才印200本的這本自印書。此書寫李先念，一萬多字，透露了眾多大事件中的情節細節，也藏著作者的思想跟策略。后來，見到劉上將，拿出《先念本紀》請他簽字，他簽了名，又蓋上章。

毛澤東眉批《安娜·卡列尼娜》方紀回憶，他從楊家嶺圖書館借到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打開一看，上面有毛澤東的許多眉批。這本有毛眉批的書如今不知流落何處。沒準哪天會在舊書攤上遇見。

《戰地新歌》共出五集：《戰地新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來創作歌曲選集），國務院文化組革命歌曲征集小組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8月版。續集，國務院文化組革命歌曲征集小組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5月版。第三集，國務院文化組文藝創作領導小組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4年5月版。第四集，《戰地新歌》編選小組編，人民音樂出版社1975年5月版。第五集，《戰地新歌》編選小組編，人民音樂出版社1976年4月版。五集共收錄歌曲500多首，這些歌曲可以為文革立傳。

1953年—1958年詩選經過幾年，收到這四本老詩歌選本：《詩選（1953.9—1955.12）》中國作家協會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2月1版1印。《1956年詩選》，中國作家協會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6月1版1印。《1957年詩選》，作家出版社編，作家出版社1958年5月版。《1958年詩選》 《詩刊》編輯部編選，作家出版社1960年8月版。四本書收錄詩歌500多首，大都是直白的歌頌及批判，還有仇恨，沒有悲愁，沒有低徊，沒有愛情，沒有幽艷花事，沒有深入社會肌理和人性深處的東西，更沒有異端，連鄙語也沒有;詞語面窄，幾乎沒有柔軟的句子，不含蓄，不靈動。一個時代的語文就這樣子。是什么東西拿著詩人的手，綁架著漢字寫出如此僵硬的句子？哦，我都弄不清，把這些書弄回來，是不是極愚蠢的事。如果遇見《1959詩選》，還得買。

《一部<紅樓夢>萬家血淚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5年4月1版1印。如果說《紅樓夢》有99種讀法，以階級斗爭之眼去讀，是毛澤東時代的一種讀法，從前沒有過。這就有意思了，這就往《紅樓夢》身上添加了新的內容。一個作品出生時，作者在作品中注入自己的想法;這個作品誕生后，讀者也在作品中注入作者不曾想到的意韻，這就是作品的魅力。《紅樓夢》內容的豐富與擁擠，讓我期待著有人讀出比階級斗爭等更豐富的內容。我笨，讀《紅》許多年，只讀出絢爛與短促……這絢爛與短促，不是櫻花那種，是林黛玉收拾與吟唱的桃李那種。

江青的藏書?李銀橋夫婦回憶：經李銀橋夫婦牽線，李納和毛澤東的警衛員王景清結婚。江青見到王景清這個女婿后比較滿意，決定把她的藏書全部留給王景清和李納。因為李納住房困難，書拿不回來，還在中南海放著。

《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名錄》不知從啥時候開始，寫人的生平都是黨八股加官本位的寫法，只見某某年任某某官職，總之看不見“人”。這是啥時候形成的套路？要想認識其人，了解面目特征、思想觀點、性格特色、身上故事，還得從其他方面諦聽。《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名錄》，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10月版。這個《名錄》，提供了七大各代表團正式代表、候選代表的名單、簡歷。如果想研究一下七大及黨史，這本書就很有用，盡管它也是以職務為坐標的寫法。

中央文獻書店書店位于毛家灣，毛家灣是清代建起來的老宅子。老宅子走進新中國，高崗、林彪先后入住。林彪叛國而亡后，毛家灣空了幾年，后來中央文獻研究室入住。毛家灣這地方我老來，買書。這回買的是《毛澤東新聞作品集》（新華出版社2014年10版）。這本書收入毛澤東1919至1970年為報刊、通訊社和廣播電臺撰寫的各類文字133篇。這肯定不是毛澤東全部的新聞作品。全地球的領導人中，毛可能是寫新聞作品最多的領導人。他是寫新聞的高手，不服不行。看這部書的同時，可以同看《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新華出版社1983年12月版），兩本書所收之文大部分不重復。

奇書《字觸》清代周亮工輯著。這是一部獨特的讀書摘抄，獨特之處在于它將歷代典籍中涉及“字”的故事專門擇出來，這些故事，多是術數家析字之言，可以看成是游戲之筆，實則言小喻大，讓人在晰句辯畫中體察漢字造字原理，從中“體道”。這本書在193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過一次，此后再沒有出版過。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的《字觸》，內收周工亮的《字觸》和桑靈直的《字觸補》，統共1200來條，讀來讓人一驚一乍，有領會的喜悅，有牽強附會的可笑。抄錄一條：有人以“字”字問懷孕生育事，相者占曰：“字”這個字，寅的頭，子的尾，這孩子不是生在寅日，就是生在子日;出生的時間在丑時，因為“丑”在子、寅之間;這個孩子是個女孩，“字”呀，女子出嫁叫做“字”。果然應驗。

《謝覺哉傳》“所有革命的青年人中年人，都應該在每天的歷史里放進新的東西。”謝覺哉的這句話真好。《謝覺哉傳》，《謝覺哉傳》編寫組創作，薄一波、伍修權作序，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版。謝老是著名的“延安五老”之一，擅詩詞文章，官至全國政協副主席。這本傳記寫得樸實。謝老寫詩，還記了一輩子日記，有《謝覺哉日記》問世。他做到了每天在自己的歷史中放進新的東西。每個人每天在自己的歷史中放進新的東西，哪怕芝麻蒜皮，人族的史冊就豐富多彩了，那歷史就不再只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了。

《毛主席關于哲學問題的論述》包頭市革命委員會政治組1970年10月編印，分19個專題：1要學習唯物論和辯證法，2要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用階級分析的方法看待一切分析一切，3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4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5政治與業務，6理論與實踐，7整理與錯誤，8成功與失敗，9破與立，10批判與繼承，11普及與提高，12教與學，13以學為主兼學別樣，14少兒精，15百花齊放百家爭鳴，16知識分子必須走同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17加強黨的領導大搞群眾運動，18抓主要矛盾，19抓好典型。32開本，228頁。翻看一下，此書更多的是從政治哲學、人生哲學下手的，編得不錯。

“他們不許有貧，也不許有富。他們所相信的是：貧苦使人失掉他原有的價值，并會使人犯狡猾、狠毒、偷竊、陰險、無賴、說謊、作假見證以及其他種種的毛病。在另一方面，財產又會使他們成為無禮、傲慢、奸詐、假裝知道、欺騙、夸口、硬心腸、污蔑等人。”這是康帕內拉的“太陽城”中一段話，見之于《論共產主義公社》。《論共產主義公社》，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列寧主義基礎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58年9月第二版。這本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國人民公社的文件和資料，第二部分是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的言論，第三部分是歐洲空想社會主義者描述未來理想社會的資料，包括：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培根的“新大西國”，安得累雅的“基督徒之城”，康帕內拉的“太陽城”，華拉司·德拉司的空想島，摩萊里的“自然法則”，巴貝夫的“全民公社”，圣西門的理想社會，傅立葉的“法郎吉”，歐文的“新協和村”，卡貝的“依卡里亞”，魏特林的“家族聯盟”等。——個別頭腦在為絕大多數人設計最完美的社會。一個充滿烏托邦的日子，或者一個充滿實用主義的日子，都不是好日子。一個沒有烏托邦的日子，也不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