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丹 吳玉杰
摘 要:“傳奇”作為中國古典文學重要的敘事傳統,在敘事上具有很多精妙之處,為后世小說創作的資源繼承與轉化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而傳奇敘事傳統對先鋒小說創作的滋養也清晰可見。在先鋒小說“求新求變”的審美追求中,“傳奇”情節的敘事經驗則構成了先鋒敘事有效的創作資源。
關鍵詞:先鋒小說 傳奇敘事 傳統 情節
20世紀80年代,隨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涌入,先鋒小說開啟了對非理性精神與心靈真實的探尋、對虛構性與主觀性的張揚、對藝術間離性與陌生化的追求。而傳奇敘事傳統的美學特征與先鋒小說的審美追求有很多契合點。傳奇小說構建的世界總是充滿了想象化、理想化、浪漫化、神秘化,甚至帶有一定的非理性化色彩。由幻、奇、怪、異構成的傳奇世界,有效地與現實保持著審慎的距離。這為先鋒小說創作擇取、激活并轉化傳奇敘事傳統提供了可能。雖然先鋒小說更多注重小說的文體形式,對形象的復雜性與情節的曲折性都進行了淡化處理,但并沒有繞開對“奇情異事”的情節處理。小說的“新”往往是和小說的“奇”相對應的。在先鋒小說“求新求變”的審美追求中,先鋒小說對傳奇敘事中情節構設的“繼承”與“拓新”構成了鮮明的特色。
一、情節“構思”帶來的奇譎新異
中國古典小說一直注重情節構設上的“無奇不傳”。先鋒小說的審美旨趣也側重于敘事上的新奇,因此先鋒小說中也注重奇事、奇俗、奇聞的擇取。格非的《追憶烏攸先生》里,烏攸先生的“枕頭療法”可以治好孩子們的“濕風”病,即烘干河里的污泥給孩子們做枕頭。《青黃》里,“我”去麥村想要探尋“九姓漁戶”,并想查清“青黃”的確切所指,《麥村地方志》中記載的關于“青黃”的故事本身就充滿了神秘與傳奇色彩,聽說九姓漁戶最后一代張姓的子孫結束海上漂泊,在麥村上岸。在這個過程中,“我”聽聞了很多離奇的事件。譬如小青的兒子看見“一個瘦老頭在門外轉來轉去”,小青走出門外卻什么都沒看到。隨后兒子卻將老頭的樣貌說出來,居然和“小青”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其實她的父親已死去多年。而傍晚的時候,小青的兒子居然“就在門前的這個池塘淹死了”a。奇異的事件還有那年夏天連續下了二十多天的暴雨,張姓男子的棺材卻被莫名其妙地沖到院中。而《青黃》的“拓新”之處則體現在對情節構設中多重敘事視角的建立。譬如“麥村老人”“外科郎中”年輕人康康”“看林人”“小青”等,他們視角下的情節又都是片斷式的、不完整的,而“我”只能在不同“講述者”支離破碎的講述中,將碎片縫合。
蘇童的《罌粟之家》里,陳茂有兩樣東西讓人迷惑。“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b而陳茂的死亡與它們都有關,沉草將父親陳茂殺死,他是陳茂欲望的開始,也是其欲望的結束。沉草一槍打向陳茂的褲襠,一槍打向陳茂的眼珠。球體滾動下來,生殖器卻依然挺立,就此陳茂結束了其傳奇的一生。《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那個被陳寶年預言是“楓楊樹”鄉災星的蔣氏,她的一生也充滿了傳奇。她有著生靈的氣息、強盛的生殖力、頑強的生命力。她哺育了八個兒女,當第八個孩子拒絕吮吸她的乳汁時,她將乳汁喂給草狗,草狗倒在荷塘邊。“她隱約覺到自己哺育過八個兒女的雙乳已經修煉成精,結滿仇恨和破壞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勢不可擋了。她忽而又懷疑是自己的雙乳向楓楊樹鄉村播撒了這場瘟疫。”c后來,祖母蔣氏成為唯一能從死人坑里爬出來的人。《桂花樹之歌》里,桂花像生靈一樣,在遭劫之后一夜失去奇香。《祭奠紅馬》中,紅馬被掠,怒山老人一夜走向衰老。《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里,幺叔死后,罌粟不復生長。《罌粟之家》里的罌粟,總是散發著“熏香”與“奇香”,仿佛象征著欲望、野蠻與殘酷的“氣息”;劉家家譜最后一個成員沉草死于罌粟缸,但殘留的罌粟氣味經久不衰,無法消散。蘇童的小說總是氤氳著南方中國特有的韻味,并在情節的構思中放飛奇異的想象,書寫著一個個既古老又新異的傳奇。
莫言曾說過:“民間把歷史傳奇化、神秘化是心靈的需要……我更愿意向民間的歷史傳奇靠攏并從那里汲取營養。”d而《紅高粱家族》是當之無愧的民間傳奇。小說中的黑狗、綠狗、紅狗瘋狂吞食人尸;“我爺爺”無意間在高粱酒中撒了一泡尿,卻使得酒味道格外好。除此之外,令人匪夷所思的還有縣長軼聞、一枕黃粱的鐵板王國、九死一生的越獄經歷……這些情節構設奇詭變幻、趣味橫生。就像莫言所言:“歷史上的人物、事件在民間口頭流傳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傳奇化的過程。”e
還有殘雪的《黃泥街》里,宋老漢的離奇暴死,有人覺得他想成仙,爬上屋頂摔死的,也有人認為是那年接連不停的大雨積成的雨水把他泡死的。孫甘露的《憶秦娥》里,母親總是在父親回來的時候病倒,直至父親再度離家,又重歸正常。在先鋒作家的筆下,情節作為小說書寫的基本載體,“非奇不奇”的情節傳奇性,不僅展現了作家奇譎的想象力,也成為一種有效的藝術表現手法,并能在情節的構設中融合著現代性的體驗與思考。
二、情節“突轉”帶來的意味橫生
古典美學家亞里士多德曾指出:“‘突轉與‘發現是情節的兩個成分。”f“突轉”指行動的結果出人意料,往往走向事件正常發展結果的反面,它往往構成情節轉折的起因。在小說創作中,“突轉”的誘發力,對情節構設至關重要。而“發現”一般指情節突轉的結果。“突轉”與“發現”在中國古典小說敘事中的使用是比較普遍的。在很多先鋒小說中,情節處理的一個常見特點便是情節敘述在結果之處打破可然律或必然律從而造成“突轉”的藝術效果,以實現轉折突然、意味橫生的美學效果。格非的《追憶烏攸先生》里,烏攸先生沒有殺死杏子,卻對此供認不諱;烏攸先生受罰而死距離小腳女人戳破殺人真相僅一步之遙。《迷舟》中的“蕭”從未有過通敵的意向,卻死于通敵的罪名;“蕭”本可以躲開子彈,卻被母親無心的關門之舉將生命隔絕于外,生死只有“一門”之隔;“蕭”本應該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在格非奇妙的構思下,“故事發展總是不斷改變著預定的方向”,并在關鍵之處突然轉折。格非在進行形式思考時,也呈現了生存的哲學思考:生存本身就沒有確然與未然,這個未然就是確然。在余華的《古典愛情》中,小姐還魂即將成功,柳生好奇地打開棺木,還魂以失敗而告終,才子佳人未能團圓只能抱恨終生。再如蘇童的《水神誕生》,無論是瞎眼老人還是磨盤莊的其他村民都認為馬桑是水神高佬唯一幸存的兒子,也是新的水神,就連馬桑自己也認為如此。但小說結局設置了情節的“突轉”,馬桑其實只是一個路過的鹽商。先鋒作家在繼承“突轉”手法的同時,也進行了有效的改造。傳統小說設置的“懸念”往往會在“突轉”之下將情節推至高潮,但先鋒小說在情節鋪敘即將推至高潮處陡然降至冰點,給人帶來了情節處理上的新奇感、陌生感。
三、情節“預敘”帶來的傳奇懸念
預敘在中國古典小說的使用中比較常見,它往往借助算命、讖語、占卜、夢或重復意象的使用來實現。“預敘”本身極富多義性,既構成“懸念”,又增添了傳奇性,且蘊意豐富,為文本提供了充沛的可闡釋空間,并能形成獨特的審美張力。在《人面桃花》的情節設置中,貫穿著六指人、金蟬、瓦釜、冰花等神秘意象,這些意象時隱時現,并形成若有若無的線索,頗具“草蛇灰線”的布局意味。在《敵人》中,反復出現了“木匠打棺材”這一情節,且充滿了先兆般的神秘感,木匠在為猴子和柳柳打棺材時手被榔頭錘出血。木匠認為:“這事說來也有些奇怪。”“我今年已經給趙家打了三口棺材,每一次鄉頭都像長了眼睛似地砸到我的手背上。”g除此之外,先鋒小說中的夢境帶來的情節預設也有所體現。《人面桃花》里,王觀澄死后給秀米托夢道破花家舍毀滅的天機,這是頗具傳奇意味的“預敘”。格非基本延續了傳統預敘的模式“預言——行動——應驗”,但不同的是在“應驗”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更始”,即“在已知的基礎上設置了新的未知”,形成“預言——行動——應驗——更始”的敘事模式。這既體現了繼承,也呈現了拓新。而且格非筆下慣用的“空缺”頗具傳統文學敘事中“懸念”的意味,不同于“懸念”的可及物性,有“懸念”,必然有答案,以懸念結構情節的曲折美。但是格非的“空缺”是不及物性的,情節關鍵處、高潮處也是“空缺”的所在點,“空缺”沒有答案,情節更不會曲折,情節被“空缺”挖空、解構,而又反過來造成了情節處理上的奇妙構思。
可以說,無論是六朝“志怪”、唐代“傳奇”,還是明清“神魔小說”及很多筆記小說的“異史”與“志異”,其內容與寫法都是一脈相承的,都以情節的怪誕奇幻、神秘詭異等為特點,或以勸誡警世,或以消遣娛樂。在先鋒小說中,對傳奇傳統的情節處理,無疑再次體現了先鋒小說對傳奇傳統的“再發現”與“再創造”,它脫去了勸諭娛樂色彩,卻賦予現代內涵。這是對傳統的一種呼應,亦是對傳統的一種繼承,并在呼應與繼承中完成了創造性的改造。
a 格非:《唿哨》,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頁。
bc 蘇童:《罌粟之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第177頁。
c 莫言:《用耳朵閱讀》,《秘書工作》2013年第7期,第53—54頁。
d 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第37—39頁。
e 亞里士多德:《詩藝》,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3頁。
f 格非:《敵人》,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頁。
g 譚彬彬:《論格非向中國小說敘事傳統的回歸》,《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第73—77頁。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當代作家小說創作的歷史意識與身份認同研究》(項目編號:16BZW120)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 邱丹,文學博士,長春工程學院國際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學教育;吳玉杰,文學博士,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