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加駿 呂穎
摘 要:自生態批評誕生以來,學界對“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界定一直爭論不休。其發展至今,采用“擱置人類中心主義”的方法或厘清其與“人類立場”的含混關系,都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界定較為模糊。這不僅讓生態文學創作者難以把握敘述立場,也使生態主義批評者在實踐中難以明確自己的批評話語。因此,本文通過爬梳近年來生態批評中“多元共生”的要義,從三個維度(學科定義、建構策略、中國古典文論中的生態理念)來審視其概念,厘清其與以往“反人類中心主義”的研究中的相悖之處,明晰生態批評對人類立場的模糊界限,為尋求公允的批評話語提供啟示。
關鍵詞:多元共生 生態批評 人類中心主義
21世紀以來,國際社會之間政治生態、醫療生態、環境生態、社會生態等諸多領域的“失衡現象”暴露無遺,世界總體趨于“失衡”狀態。一方面人類面臨社會的飛速發展,另一方面則是發展背后的沉重代價,不禁讓現代人陷入主體含混與精神迷失的雙重困境之中。在哲學領域,人類開始尋求一種既可以保持自身的主體性,又不打破多元平衡的均勢。據此,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呼之欲出,表現在文學之中,倡導“多元共生”的生態批評應運而生。然而,生態主義批評發展至今也已有四五十年光景,關于對其核心立場之一的“人類中心主義”問題的界限的界定仍然較為模糊。這不僅給生態文學寫作者在文學創作中帶來“敘述主體的立場難以把握”的問題,也使得生態主義批評者在實踐中難以明確自己的批評話語。因此,筆者對近年來生態批評中的“多元共生”要義研究進行考察,以明晰生態批評中的人類立場的模糊界限,為公允的生態批評話語提供啟示。
一、“多元共生”之初析
“多元共生”是現代生態主義批評所提倡的核心要義。根據《漢典》的釋義,“元”原指“頭”“首”之義,亦有“基本”之義,此處顯然需要從后者來進行考察。稱之為多元而非一元、二元,是對世界做了量的規約,即不可以簡單把世界劃分為只有人類與非人類。人類之外仍大有他“元”存在,所以不能將其放在孤立的視野下考察,不能從一而終地將其劃分為非人類范疇。他們有各自的生命規律,人類、動物、植物、山川等數以萬“元”共同述之為多元。細究“元”的概念,在生態學領域中,它是自然世界下的各類物種,但當它進入文學批評領域,其含義既是生態意義上的現實所指,同時也是觀念所指。
共生,即“兩種不同生物之間所形成的緊密互利關系”,王世進、胡守鈞曾系統考察過“共生”的概念:“‘共生一詞最初是在19世紀由生物學家觀察到不同生物之間廣泛存在著‘互利現象而提出的。后來‘共生作為生物學術語被廣泛傳播和接受……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共生一詞被人們借用或借鑒來探討人類社會問題……在國內,我們于1998年提出了‘社會共生概念和理論。就其實質而言,社會共生就是指一定社會下人們生存和發展過程中圍繞各種資源和風險而建立起相應的社會共生形態。”a
從二位學者對“共生”概念的界定中,我們進而可衍生出它所包含的兩個要義:其一,“共生”應指一種和諧的相處模式,應是生態學意義上的和諧——遵循的是“物競天擇”與“自然生態”。食物鏈之間因生存而產生自然的“暴力相向”也因處于這一和諧之中,這歸因于自然世界的選擇。其二,“共生”應是“有彼也有此”的生存狀態。各“元”之間,作為獨立的個體,都是生命的存在。正如哈特曼所言:“本體就是存在本身,現有存在的本質在于它的存在。”同時,獨立依托于整體之上,相互影響,彼此共置于一個“生態”環境之中。因此,“多元共生”既是自然生態系統內的萬物和諧共生的存在,也是生態批評對于其他各類型文藝批評的生態包容,即魯樞元教授所言的“生態學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多元共生”b。
二、“多元共生”概念在三種立場下的考察
首先,我們從生態批評的學科定義來考察“多元共生”。“生態批評”的創始人魯克爾特認為,生態批評指的是“運用生態學和生態學的概念研究文學”,甚至“建立生態詩學”。c他明確闡釋了生態批評的研究策略和學科意義:運用生態學的方法研究文學,并以建構一套完備的學科理論框架為旨歸,即其所言的“生態詩學”。而后,眾多學者認為僅將定義限定為“運用生態學和生態學的概念研究文學”,無法解決文學中的生態問題,即大多數生態批評者反對的“人類中心主義”。因此,許多學者在此基礎上又對其學科概念進行了深入研究,以解構其存在的“人類中心論”,還生態批評以平等的話語模式而非置于自然之上。在多位學者研究中,徹麗爾·格羅特菲爾蒂的生態批評定義較為典型:“簡單來說,生態批評是對文學和物質環境關系的研究。正如女權主義批評從性別意識的角度檢驗語言和文學,又如馬克思主義批評將對生產和經濟觀察的意識帶入文本解讀,生態批評指向以地球為中心的文學研究。”d她明確了生態批評實質上是文學與他者的關系研究,界域指向了以地球為中心。這是將“中心”概念化地由人類轉向了地球,試圖跳脫人類中心主義。雖然“中心”概念仍未去除,但顯然我們已經以謙卑的口吻去定義這一學科是屬于地球的學科。進而我們可以明確,從概念出發,“多元共生”理念是建立在地球立場之上的。
其次,從生態批評的建構策略去考察“多元共生”。前文提到在魯克爾特提出生態批評概念之后,學者們紛紛試圖去解構其中的“人類中心主義”部分以完善其生態策略,即達到生態學上所稱的“和諧”。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眾多學者試圖將生態批評注入后現代主義思潮之中,使其具有一種“反傳統”的后現代性,于是出現了“在后現代主義的臨時性和多元主義中尋找希望,將生態學對于有機生命的創造性和生態多樣性置于其中”e。而被賦予后現代主義話語譜系下的生態批評,有效地避免了令人詬病的“人類中心主義”,轉而引領人們去解構和顛覆這一傳統,以謀求在文學領域范圍內的“多元共生”。事實上,拘泥于內容和形式上的傳統文學批評只是從文學性上對文本本身進行了釋意,“拘泥于內容和形式”本身就是生態批評中極力排斥的“一元論”。后現代主義的加入,使得更加多元的批評概念進入文學文本中,文學批評開始和自然萬物產生聯系,生態批評也在極力地維護這樣的聯系存在。它們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生命價值,竭盡所能地用文學彰顯它們之間的功效,進而使得其價值不再由人類主導,而是在聯系之中顯現出它們的本體意義。地球萬物由“一元”領域向“價值自現”的轉變,正是生態批評中“多元共生”的顯性表征。
最后,從中國古典文論中的生態理念去考察“多元共生”。老莊哲學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思想命脈”之一,“易與天地準,故能彌論天地之道”“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等都在凸顯天與人的共生關系。《周易》強調的“天”,是“大天”,即中國古代的“宇宙”。當“人”能感應到“天地萬物”,與它們的自有價值相契合,合乎宇宙萬物之道法,屆時,“天人感應”,便可達到老子在《道德經》中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境地。老、莊將世間萬物融于自然之中,用“道”與“法”,即現在所說的客觀規律,去定義自然,去約束人的行為,實為中國樸素的古典生態觀。進而,漢代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認為萬事萬物皆相感相應,借以建立和諧共生的政治觀、歷史觀和牢固的社會人文關照,其中的生態理念于現代社會也都具有借鑒意義。南朝文論家劉勰汲取了前人的哲學思想并將其運用于文學批評之中,構筑了中國生態批評的樸素雛形。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指出:“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他為古人行文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好意境。人在自然萬物之中,二者相互交融感應,深度交流,便是詩意最好的表達。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都是引起人們行文的契機。山川河流、春夏秋冬、冷熱暖涼等元素都可以成為藝術表達的主題,它們“多元共生”,而非只從人的意志出發去描繪人的意志所創造的藝術。基于此種理論,我們可以評點古代諸如山水田園詩、水墨山水畫等一系列文藝作品。藝術主體反映的是“多元共生”的藝術景象,藝術客體依仗的是“天人合一”的哲學肌理,最終實現“天人合一、物我統一、主客一體”的藝術境地。這也是“多元共生”的生態批評要義在中國古代時期的朦朧體現。
三、“多元共生”于“人類中心主義”之借鑒
“世界由‘多元構成,而非人為搭建”的理念已被大多數人接納,從而使此“認知”在接受群體中較為具有客觀性。但如今生態批評者仍然遭到許多反對者詬病,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問題的爭論:生態批評者們大多從反人類中心主義出發,當遇到站在人類立場上去言說價值或賦予價值時,他們便大張旗鼓地以反人類中心主義為理論制高點去批判一切違背這一立場的理念。當質問這些人“這樣的理念是否合理”時,他們又打著“生態主義”的旗幟加以駁斥。這一“極端對立論”,真的是生態批評所認為的“多元共生”嗎?站在人的立場就可以直接與人類中心主義畫等號嗎?因此,“多元共生”的原則對如何平衡“人類中心主義”中的“共”與“反”的關系極具啟示意義。
學界對此類問題做了深入探討。劉鋒杰就“是否能解構人類中心主義”發表了他的意見:“從一種絕對的角度來看,只要人在言說,而不承認人類中心主義,那就只能是對人的思想自欺。”為此,他提出“擱置人類中心主義”,“因為在他的內涵中畢竟包含了太多的人類對于自身的過于理想化的期望與設計”。進而,他又指出,“人類所謀求的應當是一種生態化的人類自立,或者稱作是人類自立主義亦可。因為,人類若不能在自然這個大的生態系統獲得自立的能力,那么,人類也就不成其為一個具有創造性的物種了”f。劉鋒杰強調以人的主體地位的確立去抗衡人類中心主義,當自我獨立時便不會再從自我出發去尋找世界的中心。王諾對人類中心主義批判時指出“生態批評反對的人類中心主義不等于人本主義。人本主義的價值觀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主張在人類社會領域里以人為本,另一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主張以人為本、為中心、為主宰。后者才是人類中心主義。生態思想家要批判的絕非人類社會里的以人為本,而是在人類與自然關系方面的以人為本”g。王諾通過對“人本主義”的界定,厘清其中與“人類中心主義”外表相似卻實質完全相異的部分,進一步探究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界限。楊麗娟、劉建軍就生態批評家是否具有足夠理性批判素養的問題指出了現存的“優質的主觀臆想成分”:“在論證過程中,往往將‘人類中心主義和‘從人類立場出發‘保護環境和‘生態平衡混為一談。從廣義上講,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是以人類立場出發的,都是為了人類的生存、發展和享受進行的。離開了這個前提,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沒有意義和價值。作為人類活動之一的文學生態批評,也不能夠離開了這個‘人類立場去考慮問題。”h“人類立場”與“人類中心主義”間的空白地帶使得二者“曖昧不明”,這使支持方或反對方都缺乏說服力,像是為了爭奪“話語”而強加定義的狡辯之詞。正如有學者曾言:“人類作為解構者與解構對象的同一性,使生態批評對人類中心主義自我懲罰式的機構顯得蒼白無力。”i
學界關于“人類中心主義”的爭論歸根結底是對于人的主體性地位的把握。本文從三個維度去考察“多元共生”在生態批評中的基本內涵,旨在明晰其在生態批評中的理論前提與“場域”范圍。其啟示意義在于:當下人類對個體主體地位的模糊認知,使得“多元眾生”始終為生態批評話語提供近似“紅線”的立場。處于歷史存在之中的“人的主體性”難以讓同處于歷史之中的人用言語加以辨析。因此于現實的“在場”而言,無論出于何種立場或概念去定義人類中心主義都顯得牽強附會。強“共”弱“反”彰顯了“多元共生”的要義所在,面對“人類中心主義”不逃避也不偏激,把持“共”的紅線,將批評話語融入多元世界“共生”之中,避免“反”的情緒帶入話語而有違生態批評的理論初心。傲視群芳的批評態度勢必會使感性侵蝕理性,削弱理性的主體判斷,從而使批評者不自覺地摒棄“多元共生”的批評立場,喪失本應具備的公允態度,這也與生態批評的原則相悖。
四、結語
現代工業文明與現代化進程的高速發展使得人類在精神上產生“主體價值”的迷失,這一現象反映到文學作品之中便有了生態批評。我們開始寄托于從“生態學”中找到闡釋這一文學現象出現的原因。研究生態批評或生態話語,勢必要置于兩學科之上俯瞰其中的“盤根錯節”,平其荊棘,建構出一條可互通有無的林蔭大道。對“多元眾生”的考察,正是由于這一特性剛好能自洽于兩個學科的特性,從而通過對這一特性的研究論文進行梳理,從中看到學界對此問題的看法與立場,進而反思當下我們所處的研究境地。
正所謂“實踐出真知”,檢驗一種批評立場是否行之有效,最終還是要落到批評實踐之中,筆者之拙言如若有不恰之處,還請前輩、同仁們批評指正!
a 王世進、胡守鈞:《共生哲學論綱》,《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b 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學》,學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
c 胡志紅:《生態批評與跨學科研究——比較文學視域中的西方生態批評》,《當代文壇》2005年第2期。
de 王曉華:《后現代主義話語譜系中的生態批評》,《文藝理論研究》2007年第1期。
f 劉鋒杰:《“生態文藝學”的理論之路》,《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g 王諾:《生態批評的思想文化批判》,《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
h 楊麗娟、劉建軍:《關于文學生態批評的幾個重要問題》,《當代外國文學》2009年第4期。
i 趙薇:《生態批評早期研究述評》,《株洲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年第1期。
基金項目: 寧夏區教育廳產學研聯合培養基地建設項目(YDT201606)
作 者: 馬加駿,北方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呂穎,北方民族大學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