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堅
今天,別說紙呀筆呀,什么都不缺。鉛筆、毛筆、圓珠筆、鋼筆、碳素筆樣樣俱全;書紙、方格紙、油光紙、新聞紙、公文紙琳瑯滿目。可在小時候,一張紙對我而言,也是那樣求之不得。
那時,我正上小學三年級,學費是父親挑柴挑出來的。可自從父親患病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好幾個月都起不來,別說給我交學費買筆買作業本了,就連家里煮飯都沒柴燒。母親只好摟點麥秸、殺點青棗刺燒飯。青棗刺水分大,不好燒,光冒黑煙,母親就趴在鍋灶上吹火,灰塵落滿一鍋蓋。一鍋飯還沒煮熟,母親就已經被熏得淚流滿面。?
我從小就喜歡寫作文,做夢都想著去哪里弄幾張白紙,好訂個作文本。可那時家里連鹽都吃不起,去哪里弄紙呀。有一次,我和在黑龍江農場當工人的郭文獻一起去大章街,走到街西頭,我倆一起上廁所。事后,我事先撿的石頭派上了用場,而他從包里掏出一疊白亮亮的公文紙,看樣子有六七張,我眼睜睜看他抽出一張,“刺啦”一聲一撕成兩半。盡管我心疼那些白紙,可也只能看著。當他又撕第二張時,我拉住他說:“文獻哥,我出去給你找塊石頭,這紙給我吧。”他眼睛一瞪,說:“作文本商店里專門有賣,誰用這紙。”說著又擦了幾張,扔在地上走了。
他走后,我忙把那幾張紙拾起來,折起來裝進口袋。回到家,我用棉花蘸水又擰干,小心翼翼地處理干凈后,又打上了方格……那是我的第一個作文本。我在上面寫了一篇作文,題名叫《家鄉的小河》,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宣讀,并把它貼在范文欄里展覽。但至今,也無人知曉,那篇作文是寫在擦屁股紙上的。?
別看才小學三年級,我已經知道了貧富的差距,它就體現在作業本上。有錢家的孩子,作文本、周記本、算草本、練習本一應俱全,可有的寫不上幾個字,就撕的撕,扔的扔,皮毛不存。我常常撿起來,用漿糊粘好,再訂成作文本。但這畢竟有限,遠遠不能滿足我的需求。實在無計可施,我便把舊對聯慢慢揭下來,也訂成本子,在上面寫字。老師在上面批改實在不便,卻還是在上面留下“構思新穎,語言生動”的批語。?
記得一次上作文課,老師講完題目后,同學們都在伏案寫作,只有我呆坐著。老師問我為啥不寫,我說沒有作文本。老師說沒有出去買,我說家里連五分錢也沒有,老師說沒錢叫我爹想辦法。
我出了校門,沒往家去,因為回家也是白搭,早上母親還為二分錢犯愁哩。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坡上墳地里白茫茫一片,我喜出望外,高興地快要跳了起來,仿佛在沙漠里看到了綠洲。我氣喘吁吁著跑到墳地,把壓墳紙一一揭下。心想,這下可有作文本啦!我手舞足蹈往回走時,正好碰見下工回來的王三,王三先看看他的老墳,又看看我手里拿的白紙,罵到:“小子,你把俺墳上的紙揭了,那可是俺老祖宗的被子呀!”我支吾說我沒揭。
王三不由分說對我就是倆耳光,打得我倆眼冒淚。他還不解氣,扯著我,讓我把白紙重新壓好。我沒吃著麩子,反挨了一磨桿,只好照辦。可作文得寫啊,我趁大中午,又跑到后坡的墳地里,這次我放聰明了,先看看四周沒人,這才揭了幾十張。
回到家,我把紙大小裁齊訂好,還裝了個封面,一本像模像樣的作文本有了。我心里高興極了,可當拿尺子打方格時,兜里的筆不見了。我急得直哭,翻遍了所有衣兜,也沒找到。那支筆是花三角錢買的,家里別說三角,就是三分也沒有啊。
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哭著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努力回憶著那支筆的去處。我先跑到王三打我的地方,又跑到后坡墳上,都不見那支筆的蹤影。
實在沒有辦法,我開始痛恨老天對我的捉弄。
沒有筆,咋辦?我看見了筷子,心里頓時有了主意。我把筷子一端削得又尖又細,蘸點墨水在本子上一試,還行。可才寫了幾個字,問題就出來了,筷子畢竟只是木頭,墨水蘸少了不清楚,蘸多又成了墨疙瘩,不管怎樣,也得寫完啊。于是,我就盡量少蘸,寫一個字蘸幾蘸。
我從小就想當作家。在理想的驅使下,我寫了一篇五百字的小文《我的父親》,內容是父親為供我上學,一次在挑柴賣柴中,鞋壞了,父親赤腳走了二十里山路,父親腳上磨破的傷口流了一路血。那些血,染紅了冰雪……我抱著試試的態度,把文章寄給了縣報副刊。于是,我便有了期盼,天天到村頭盼望郵差的到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的文章發表了,隨之還寄來了一元五角的稿費。我拿著報紙跑到學校,讓老師看,讓同學們看。同學們合伙把我撂了起來,我的心激動地像跳出來似的。
這些錢,我先買了一支筆,又買了十幾本作文本,剩的兩角給了母親。那張縣報和那支筆,我一直珍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