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蓮
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浸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灣,激颶熛怒。
——戰國·宋玉《風賦》
當代著名學者、書畫家范曾這樣描述風:“習習然,南風也;浩浩然,東風也;瑟瑟然,西風也;凜凜然,北風也。那掀起天宇的是臺風,吹立滄海的是颶風,摧毀崇樓大廈、卷走林莽鄉鎮的是龍旋風。風為人間描繪著多姿多彩的畫圖,演化著大自然的喜劇和悲劇。它無所不在,無隙不入,它遣云使水,命雷掣電。它吹綠江南岸,吹白北國山,吹藍西域天,吹黑東海潮。風是造勢設色的大手筆,大地穹昊是它無際無涯的舞臺。”
沙漫千里,石走沙飛。怒風鼓蕩,終朝不休。白草連天,飛雪茫茫。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擋。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飄揚。
十日過沙債,中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從李白的“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到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再到高適的“借問梅落凡幾曲,從風一夜滿玉關”。詩人筆下的玉門關及河西走廊,總是會刮起一股強大的、席卷一切的風。
酒泉西望玉關道,千山萬債皆白草。
從長安向西北出發,越秦嶺,穿河西,就進入了唐詩中的塞外。天地間茫茫一片,離故園越來越遠,在刺骨的寒風里,以連綿不絕的皚皚雪山相伴,只看得見白草、黃沙、大漠、孤煙,是只身難以面對的無盡苦旅,須得有戰馬的嘶鳴、悠悠的駝鈴、苦寂的胡笳、穿腸的烈酒和妖媚的胡姬相伴。
從地圖上看,酒泉和烏鞘嶺分別處在一條狹長區域兩端,兩地之間,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是一段沿祁連山山腳分布,長約1000多公里,寬十到百公里不等的堆積平原,因在黃河以西,形似走廊而得名。
西漢時期,為打通河西走廊,漢武帝曾派衛青和霍去病西征數年。公元前121年,不滿二十歲的驃騎將軍霍去病深入大漠,進擊匈奴。邊關月冷,鐵衣濕寒,旌旗獵獵,馬蹄聲咽。將軍在疆場上縱橫馳騁,長劍劃破蒼穹,最終大獲全勝,令匈奴夢斷祁連,高唱著悲歌撤出祁連: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無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霍去病占領河西走廊后,河西走廊首次被納入到中原王朝的版圖,當年即設立酒泉郡、玉門縣。漢朝遂在此“列四郡、據兩關”;“四郡”指的是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兩關”則是陽關和玉門關。
從張騫鑿空西域,始開絲綢之路,河西走廊便是絲路交會與必經之地。強漢盛唐,千年積淀,不僅成為舉世聞名的重要商道,也成為一條經朝歷代的歷史走廊和溝通西方的“文化走廊”。為保障邊民安寧和絲路的暢通,漢時所修筑長城,沿著河西走廊直達新疆庫車。長城巍峨,烽燧相望,嘉峪關、陽關、玉門關一座座雄關構成了一幅無比壯觀的歷史畫卷。
在此后的歲月里,法顯、玄奘西去天竺,中原文化避難西遷,隋煬帝巡視焉支山召開世博會,左宗棠抬棺出征誓死收復新疆……歷史的濃墨重筆,一次次地在這片狹長的土地上描摹重疊,演繹出一幕幕蕩氣回腸的歷史劇。
“四郡兩關”,特別是其中的玉門關,成為公認的絲路咽喉、屯兵重鎮,被不少詩人吟誦。從黑河到疏勒河,漢長城穿越玉門,擋住了多少外族的入侵。但似乎并沒有擋住那一股勢不可擋、昏天黑地、遮天蔽日的漠漠狂風。
它,漫步漢唐盛世的繁華,穿越宋元明清的衰退,裹一身硝煙風塵,見證了金戈鐵馬。鼓角爭鳴,邂逅了出訪的使臣。和親的公主、苦行的僧人和行色匆匆的商旅駝隊擦肩而過,與戍守邊防的將士日夜廝磨,任朝代更迭,卻從來沒有消弭哪怕一分。
根據地理學者的研究,這股強風來自歐洲,形成于萬里之遙的冰島洋面。它挾裹著來自海洋深處的巨大能量,背負垂天之云,浩浩蕩蕩掠過莫斯科上空,在廣闊的東西西巴利亞之間輾轉奔突。一路東行后在蒙古高原遭遇強冷空氣,迅速抬升加壓,突然變得異常狂躁。如成吉思汗的鐵騎般呼嘯南下,勢如破竹,進入甘肅時,被連綿不絕、高不可攀的祁連雪峰這座天然屏障擠進了由祁連山、昆侖山、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西傾山等西北——東南走向山脈形成的河西走廊,形成了巨大且持續的風力資源。
從走廊兩廂較為狹窄的玉門市開始,到瓜州縣、敦煌市西北一帶,自然形成了一個喇叭狀豁口。西伯利亞冷空氣從被稱為“世界風口”的玉門進入,穿過“世界風庫”瓜州,向海拔更低、春風不度的敦煌玉門關外突圍。最后,“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徹底消磨了它的狂躁與暴戾。
在白色風機成為戈壁灘上景觀之前,魔鬼城是酒泉一道不可忽視的風景。
大風獵獵,造就細沙飛舞如劍。鬼斧劈開,神功重塑,一座座石頭的城堡奇形怪狀,充滿魔幻。可聽到馬嘶虎嘯,看到世態萬千、天上人間。
魔鬼城,即由風蝕作用形成的雅丹地貌景觀。在酒泉的敦煌、瓜州、金塔和阿克塞四地,就各有一座魔鬼城。其中位于敦煌市西北的雅丹地貌群落,被稱為全球規模最大、地質形態發育最成熟、最具欣賞價值的一處——粗狂的石頭上,風蝕紋路清晰可見,告訴人們這里延續千年的狂風。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亙古的長風在玉門關外的敦煌滌蕩千年,不光開鑿出魔鬼城一派詭異的風景,而且從玉門關長驅直入,吹開關內的紅花綠柳,吹動浩瀚戈壁上連片的風機,形成一道蔚為壯觀的風情線。
每年的春季和秋季,是河西一帶風最大的時候。凌厲的狂風一路所向披靡,席卷著沙粒從遠處呼嘯而來,在戈壁上橫沖直撞,仿佛要吞噬一切。滾滾煙塵彌漫在天地間,仿佛瞬時回到了古戰場一般。
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風季,我們出門時總要給頭上圍條紗巾。頭發、眼睛、嘴唇都要包住,防止沙粒刮進眼睛。即使那樣,兇猛的沙粒也會被疾風裹挾著狠狠地砸在臉上,打得人臉頰生疼,針刺一般。在風里走路,衣襟里、褲管里都鼓漲著,盈滿了風,不敢說話,一張嘴就被灌進一大口冷氣,五臟六腑都是透涼的。順風走路的時候,風吹著,像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人跑,停不下腳步。逆風而行時,便要稍向前傾著身子,奮力挺進,卻是進兩步退一步,踉踉蹌蹌,無比艱難。因為頭上裹著紗巾,沙粒打不進來,頭發里、嘴里、耳朵里卻都是細沙。女人包著紗巾,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隔著紗網望外面的世界,也是紅的綠的藍的紫的花花綠綠一片。男人們就無奈了,只能干瞪著眼,任風刮沙打,吹得面如土灰,滿身荒涼,眼看著白色的塑料袋、枯黃的樹葉、各色碎紙屑被風卷著在半空中翻飛,在身邊環繞。
到了晚上,風吹著哨子從門縫里、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像嬰兒的哭聲,吹得門窗也嘁嘁哐哐作響,讓人一宿難眠。到了早晨,風卻安靜下來,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安寧。打開門,走出去,風吹云散,風吹過的城市是那樣潔凈,空氣是那樣清新,天空是那樣的藍;藍得耀眼,如一塊寶石。
在春季一場又一場疾風后,萬物生發,戈壁泛出綠意,人們在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寒冷日子中迎來生氣蓬勃的春天。在秋季的一場又一場疾風后,樹葉迅速變黃并墜落枝頭,萬物蕭瑟枯萎,開始進入漫長的冬季。就這樣,戈壁的風吹綠了楊柳,吹開了繁花,吹來了夏季的絢爛,也吹走了秋季的蕭瑟;吹出一個白雪飄飄的童話世界,在風中完成大地萬物的輪回和季節的轉換。
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向別人講述二十多年前曾在敦煌遇到過的那場大風的場面,以此來證明河西的風有多么大、多么令人恐懼。
那次,我陪兩個外地的同學去敦煌莫高窟游玩。那時交通還不是很發達,高速公路還沒有修建好,只能乘坐長途汽車從嘉峪關沿312國道前往。而從嘉峪關到敦煌則需要七個小時的路程。
長途汽車一路行駛,沿途所見皆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雖然是夏季,但很少能看到綠色,見到最多的是緊緊匍匐在地上的駱駝草。偶爾有零落的村莊、稀疏的三兩棵楊樹、柳樹從車窗外閃過,沒有什么賞心悅目的景致可言。但也許正因為此,反而顯出了這片天地獨特的蠻荒和開闊,讓人感到胸中自有千壑般的寬廣和豪邁。
中途,車停下來在瓜州縣城吃飯,人少,冷清,街道兩旁的商店也不多,都顯得很簡陋。進飯館的時候,天氣還很晴朗,誰知前腳剛踏進飯館,還未及端上飯碗,就聽屋外有人喊:起風了!忽然之間整個天空就都變成了紅褐色,世間萬物瞬間籠罩在一片紅色的世界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土腥味和令人恐懼的氣息,讓人不由想起《西游記》里妖怪出場前的場景,不禁慌張起來。
但看那店家卻是氣定神閑神態自若,并無半分慌張之色,我們的心也才稍稍踏實一些。大約十分鐘之后,天色已經全然變黑,外面的世界已經徹底看不見了,屋子里也伸手不見五指。店家拉開電燈,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吃完了一碗混合著塵土氣息的面片。外面的風還在刮著,天色依然一片昏暗。大約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屋外才漸漸亮了起來。沙塵逐漸散去,天地恢復了正常的顏色,我們心上的石頭也落了地。
后來打問方知,原來是遭遇了戈壁上的龍卷風。那次大風的風力之猛見所未見。瓜州號稱世界風庫,這里蘊藏著豐富的風能,據說風能的儲量理論值超過2000萬千瓦,是全國風能儲量最大的地區之一。這里的風多,風也大。像這樣的風,這里一年總要刮上幾次,所以這里的老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了。
去年初冬,我們去酒泉玉門千萬千瓦級風電基地采訪時,也恰好遇到一場大風。只見天地間剎那間沙走石飛,一片混沌,能見度不足兩米,身子似乎要被吹透,顆顆砂礫打在臉上,像是刀刻針扎一般令人生疼。據風電場的負責人說,昨天夜里的一場大風,硬是將風電場辦公樓院子里近八斤的不銹鋼停車牌吹走了百余米遠。
及至今日,風起時,這一帶猶能聽到千軍萬馬的廝殺聲,以及中原兵鋒與胡騎馬刀的慘烈碰撞聲。恍然可見旌旗獵獵,鼓角爭鳴,霍去病、馮勝、匈奴單于、李廣、芮寧等在往來蹄疾的滾滾煙塵中壯懷激烈、浴血奮戰。
風起云涌,半天云煙。戈壁的風,見證了河西走廊的烽火狼煙和絲綢古道上的繁華;見證了這里獨有的絲路文化、長城文化和邊塞文化;見證了中原文明和西域文化在激烈碰撞后開出的綺麗花朵。這里的每一次風起云涌,都在歷史上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一年一場風,由春刮到冬。對于這場沒完沒了的大風,瓜州一帶的老百姓感受更多的是恐懼和抱怨。
目前,瓜州縣有大小37座古城鎮遺址,無一例外都被曠日持久的大風吹干、風化。人類與風沙搏斗的結果,就是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廢棄的家園、一座又一座脫水的城堡。
據說2000年,酒泉地區在拍攝對外旅游宣傳片《酒泉新八景》時,硬是將“洞、天、關、城、風、花、雪、月”八景中的“風”刪除掉,勉強改成了“洞、天、關、城、雪、月、花、湖”。
長風幾萬里,飛度玉門關。風打磨出景觀,帶來了資源。風也變害為利,風電將甘肅的資源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在令人絕望的飛沙走石中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如今,人們御風有術,在酒泉玉門一帶,沿著連霍高速公路向西,可以看到,在高速公路兩旁的茫茫戈壁上,已經建起了一片連著一片的風力發電場,像是一片片白色的森林;我國首個世界級千萬千瓦風電基地就建在這里。一座座高幾十米、直徑粗壯、需幾人方可合抱的白色風機高大英挺,在天地大幕下卻又顯得嬌小婀娜,在風的吹拂下。風機隨著狂沙疾舞,好似精靈一般在天地間旋轉和舞動。它們從遙遠的北歐一路漂洋過海來到中國西部并在此落戶,就像一群美麗高貴的白天鵝游弋在茫茫的大海上,氣度非凡,為這西部的戈壁營造了一絲美麗而潔凈的童話意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安徒生筆下的美麗童話。風機和戈壁之間彼此密不可分又遙相呼應,給古老神秘的河西大地注入了一股充滿生機的現代力量,舞動起古老絲路新的韻律。
風沙過后,戈壁一片靜謐,天空如洗。那如將士列陣沙場的一座座風機巍然挺立在缺乏綠意、荒無人煙的戈壁上。雖如大山般沉默不語,卻氣勢如虹,攝人心魄,成為河西走廊一道閃亮的風景。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