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食花記

宋曉芳

從前的云州，不只有云朵，還有遼闊的花朵，一朵萱草，一朵金針，自由穿行在想要的生活。前者遠走他鄉，活出了回首的模樣;后者依偎北堂，醞釀著故土的芬芳。萱草嘹亮魅惑，如晃在枝頭的妖，千方百計千姿百態千嬌百媚;而金針花，只懷一顆平常心，匍匐人間，稀罕了流水有意暗香款款。

我想，那時候云州的聚落，人們在采食野果之前，一定是品嘗過花朵的，一步步直立一步步明亮，眼睛與心靈城池陷落，味蕾與精神蕩氣回腸。每每念及，就想起海子，從明天起，關心蔬菜和糧食。靈魂深處升起口腹惦念，“美”與“味”源源不絕攻上心田，發誓要將好滋味一一供在舌尖。

這里不妨先聊一聊金針花的第一種吃法。

清晨帶露折下，不允許它開花。多少年來我一直試圖描述它的顏色：竹青，嫩綠，蔥黃，春柳的芽尖，蝶翼的迷金，霓虹的熔冶。沁玉奪釉，不動聲色，流轉倏然，如霧亦如電。抓一大把在手，你能感覺到它未開的骨瓣，脆而堅挺，汁液隱隱流動，如一束鯽魚的活潑，游過露水，呼吸清晨，滑然跳脫，掙扎著不肯就擒。于是，稠密馥郁的香無風而動，沖天洶洶，霸道無禮，一陣濃似一陣。

金針撂在鍋臺，躍躍欲試，隨意縱橫。花蕊里的秋水仙堿，滾水燙了，可除毒性。金針焯了水，針蕾軟化，色澤燦黃微綠，過冷水，柔韌鮮嫩，切成厘米小段，撒在蛋液里，攪拌，攪拌，如一匹鮮活的綢緞環繞竹筷，似斷實連綿綿不絕。其間秋香色金針的身段，時隱時現，流利動蕩幻變，亂花漸欲迷人眼。隨即撒一把小蔥末，伶俐青白，脆生生融入。這時候的母親，神情專注，腕花若流星，筷底點青瓷，碗中的金針小蔥雞蛋液，如一駕溫暖的彩色奔馬，篤篤歡蹄而來，來自仙境，來自遠古牧歌的鼓點，來自母親目光煨熟的熨帖。

金針是素菜，蛋炒金針必須用素油、麻油或菜籽油，其香所向無敵。當鍋中油香冉冉升起，即刻傾灑蛋液，聽聲，辨色，識香，火候是成敗的關鍵。不老不粘，亦焦亦嫩，一碗家常的炒雞蛋，在云州，因為有了金針菜的傾情演繹，便多了一種不期然的驚喜。滿滿一碗，這柔光四射的琥珀，你不知道哪一口是金玉，哪一口是翡翠，哪一口更加陶然欲醉。

金針炒雞蛋的吃法，不同于黃糕。素吃黃糕關乎喉管和腸胃的實錘搗實缽，與唇齒了無瓜葛，直接滾過，囫圇入肺腑，扎扎實實絕不偷奸取巧。當然，也不同于吃刀削面，吃面要的是小夸張大動靜一氣呵成的干練;唇的形狀、舌的動作、胡嚕有聲、汩汩汗下;怕你忽略，還要再添一股陳醋、兩瓣大蒜，濃墨重彩鏗鏘鑼鼓，密不透風地強調渲染。吃金針炒雞蛋則大不同，它不是豪放派的鐵板銅琶，而是十六七歲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邊細嚼慢咽，一邊閉上眼，打開味蕾，暗暗心領神會，唇齒喉舌，眼鼻心手，毛骨眼兒頭發絲兒，細細地沁出歡喜，深層次參與，咀嚼研磨品咂，欣欣然抑揚頓挫，起承轉合琢磨。混沌又新奇，如盤古初開天地，必要的停頓，合適的間隔，夢醒時分的迷離，耳語，喚醒上古的神性，撫摸潛伏的記憶，讓聯想叢生，一段一段接續。

《中庸》有言：“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苯疳槼措u蛋，最能鍛煉這“知味”的能力。“知味”是一種物我兩化的境界，是一加一大于二，命定的成全。土豆與牛肉，羊肉與胡蘿卜，油條豆漿，啤酒擼串，大蔥蘸醬……你不要和它講道理，有人用生命捍衛過食物的絕密。大師金圣嘆，身陷囹圄斬首之際，對兒臨終囑托：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這可視為一種生命意義上的知味。而李漁說：“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以素蔬食物打通了人與自然的任督二脈。

實則“知味”，不止是一道菜、一頓飯，四季一生都是如此。金針花，已經修煉了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的奇技，教你莫愁，令人忘憂，學會通達，學會堅守，并以其不可磨滅的味覺沖擊，提醒你：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金針花就是這樣的活法，越入平淡，越臻高貴，素顏素質，素心素簡，搭配一些家常的日子，大大方方，并不辜負詩與遠方，也能把心香默默收藏。

我敢說知味，只是記下金針花的第一種吃法。也許，下一次，我會告訴你，黃花豆腐湯、素三絲、忘憂齏，如何度過清湯寡水而津津有味的一生。你一定想知道，在此期間，金針花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