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體”與魏碑源流

姜壽田

在很長一個時間段內，平城書法在書法史敘事中，都是一個邊緣化的存在。人們只是在論到洛陽“龍門體”時才會附帶論到它，它只是洛陽龍門魏碑的一個附庸，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源頭。而由于出土碑刻的稀少，就更加劇了人們對平城魏碑的漠視。既使論到它，也并沒有賦予它以重要的書史地位。

目前，隨著平城魏碑、題記作品出土漸多，魏碑歷史的真相日漸浮現(xiàn)。由此，對平城魏碑的認識與研究無疑將會得出與往常不同的書史評述與結論。

魏碑可分為前后二個時期，一般將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遷洛后“龍門體”作為魏碑成熟階段，而將孝文帝遷洛前的平城魏碑視為早期階段。這個時期的主要魏碑作品有《鮮卑石室石刻祝文》（太平真君四年（433年）《太武帝東巡碑》太延三年（437年）《中岳嵩高靈廟碑》（456年）《大代華岳廟碑）（439年）。據(jù)學者考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建國，至太武帝即位前，尚未發(fā)現(xiàn)有碑刻”，因而，前期北魏碑刻書法為“魏太武帝拓跋燾始光一年（424年）至孝文帝拓跋宏遷洛以前（494年）”。

這個時期北魏碑刻，在半個多世紀發(fā)展嬗變過程中，都處于隸楷之變過程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以魏碑為典型的北派楷書落后南派楷書近一個世紀。南派以鐘繇為代表的楷書，則早在3世紀初便趨于成熟。永嘉之亂后（303年），鐘繇《薦季直表》為王導衣帶過江，預示著鐘繇楷法南傳，而在北方絕跡失傳，使北派楷隸之變進程滯后，失去文人書法支撐而在魏晉隸書寫經(jīng)體層面重啟。

北魏碑刻的早期發(fā)展嬗變，即體現(xiàn)為北派楷隸之變的典型。這其中又表現(xiàn)為幾方面來源：一是來自北涼寫經(jīng)體與碑刻。公元439年拓跋燾滅掉五胡十六國中最后一個小國北涼，統(tǒng)一中國北方“涼州平，徙其國人于平邑”。當時涼州為隴右文化先進地區(qū)。永嘉之亂，大批未及南遷的士人及名儒避亂涼州，使涼州成為中原文化集聚地。北魏滅北涼后，大批士人、僧侶包括能工巧匠被遷至山西平城，為北魏立國后的文化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其中平城云岡石窟開鑿主持者，沙門統(tǒng)曇曜，即是在“文成帝即位第二年，北魏興安二年，被朝廷征至京都平城。文成帝把他禮為帝師。和平初年（460年）道人統(tǒng)罽賓沙門師賢去世后，曇曜即任沙門統(tǒng)。他征得文成帝的同意和支持，于公元450年，在武州塞鑿山石壁，開始了云岡石窟的偉大工程的興建工程。”

云岡石窟體現(xiàn)了政教合一的思想信仰。云岡五窟中的佛像即北魏初期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朝五位皇帝的化身?！八^皇帝即當今如來”，此舉意在贏得來自普遍王權的現(xiàn)實庇佑，這是對6年前（太平真君五年 公元444年）拓跋燾滅佛的一種應激策略與反應。曇曜五窟佛像分別高十幾米至二十米不等，巨大無比，象征著佛法的威力無邊;在石窟造像上，曇曜五窟吸取了北涼河北等地石窟造像的風格特點，但突出如來佛像的巨大，則是為其它地區(qū)石窟造像所沒有的現(xiàn)象，這影響到孝文帝遷洛后龍門造像的營構。如龍門盧舍那如來佛像便無疑受到大同云岡石窟造像的影響。除佛教造像外，北齊、北周、四山摩崖及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刻經(jīng)，也同樣受到大同云岡石窟的影響與啟發(fā)。它們以巨大的體量顯示出佛法的宏大無量，堅不可摧。同時，這也是太武帝及周武帝二次滅佛法難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巨大的如來法身和佛經(jīng)文字，借助山石與宇宙自然融為一體，成為佛法不可摧毀的永恒象征。

平城早期魏碑同樣受到來自北涼碑刻的影響，如《皇帝南巡碑》（437年）便與北涼《且渠安周造寺碑》北涼承平三年（445年）《田弘造像石塔柱發(fā)愿文》《白雙塔柱發(fā)愿文》《高善穆石塔經(jīng)》《程段兒石塔經(jīng)柱發(fā)愿文》如出一源，從總體上來說，北涼書法導源于魏晉寫經(jīng)體，并體現(xiàn)出楷隸之變的整體態(tài)勢，這特別表現(xiàn)在碑刻書法上。如上述《且渠安周寺碑》? 《白雙且塔發(fā)愿文》? 《高善穆石塔經(jīng)》等。此外，北涼寫經(jīng)體對北朝書法也產(chǎn)生重要影響。如北涼《妙法蓮花經(jīng)》《道行品法句經(jīng)卷》等一路風格寫經(jīng)，在北碑繼有承遞，只是在平城書法中未得到反映。整體來說，平城碑刻從源頭上主要受到北涼碑刻的影響，同時，十六國碑刻如后燕、后秦、前秦、前燕的《呂憲墓志》《崔遹墓志》《廣武將軍碑》《漢白石神君碑題記》等對平城魏碑書法也產(chǎn)生深刻影響，如《申洪之墓銘》《陳永夫婦墓磚銘》之于《廣武將軍碑》《嘎仙洞祝文刻石》《大代華岳廟碑》之于《崔遹墓志》等。平城碑刻既標志著魏碑的早期發(fā)展，也在晚期達到成熟之境，而這個發(fā)展嬗變過程是較為漫長的。從公元4世紀初至4世紀末，孝文帝遷洛前后才臻于成熟。這中間，四世紀太武帝時期為魏碑發(fā)展初期。以《鮮卑石室石刻祝文》（443年）、? ?《太武帝東巡碑》、《大代華岳廟碑》（439年）、《中岳嵩高靈廟碑》等為代表。平城魏碑延續(xù)承遞了早期魏碑風格并繼有推進。如《皇帝南巡之頌》（和平二年）（461年）、《平國侯韓弩真妻碑》（興安三年）? （454年）等。至孝文帝遷洛前十年左右，《暉福寺碑》（488年）及平城碑刻題記，《邑義信士女等至五十四人造石廟形像九十五區(qū)及諸菩薩記》太和十七年（483年）達到相對成熟境地。其中《暉福寺》已與后來《鄭文公碑》筆法風格相類，而開魏碑平畫寬結先河;平城《司空瑯琊康王墓表》《邑義信士女》碑則在方筆切鋒及斜畫緊結體勢方面開魏碑風氣。尤為令人驚嘆的是《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雖不是碑刻，而為墨跡，但其筆法卻更為真實地表現(xiàn)出魏碑筆法的風格原貌，表現(xiàn)出平城后期魏碑書體已完全擺脫隸意。其提按頓挫間，筆勢夭矯筆法精微，已呈現(xiàn)出魏碑楷書新體面貌，標志著平城魏碑趨于高度成熟。同時，這也為探討平城晚期魏碑風格與孝文帝遷洛后“龍門體”之間的遞承關系，包括探尋已失傳崔、盧書法風格面目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文本依據(jù)。進而更有重要啟示的問題是：緣何在孝文帝遷洛后從494年至503年短短不到10年乃至1至2年間便產(chǎn)生出《牛橛造像》? ?（495年）、? ?《一弗造像》? ?（496年） 、 《元詳造像》? （498年）、? 《始平公造像》? （498年）、《孫秋生造像》? 《解伯達造像》（太和年間）《馬振拜造像》（503年），這樣一大批代表“龍門體”最高成就的魏碑經(jīng)典作品？可以毫不遲疑地說，如果沒有平城如《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 （484年）、? 《封和穾墓志銘》? （508年）、《元淑墓志》（504年）這樣的魏碑典范作品的奠基，便不會有“龍門體”的產(chǎn)生。而《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包括平城《元淑墓志》《封和穾墓志銘》等魏碑的出現(xiàn)，則自然導致并產(chǎn)生一個合理的史學結論：魏碑發(fā)源于平城并在平城臻于高度成熟，“龍門體”即是平城魏碑同步影響下的產(chǎn)物。“龍門體”即平城晚期魏碑臻于成熟的標志，而并不是在孝文帝遷洛后魏碑才趨于高度成熟，這從時間上即可以準確無誤地推導出來?！端抉R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作于公元484年，這時離孝文帝遷洛（494年）還有整整十年時間，但從書體上來說，《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題記》已是完全擺脫隸法的高度成熟的楷書。其典正精妙的筆法，甚至不無南派鐘繇法度氣象，而超邁斜畫緊結的“龍門體”，這表明魏碑筆法在平城魏碑晚期，即已臻至高度成熟。而《元淑墓志》（508年）、《封和穾墓志銘》（504年）距《司馬金龍漆畫屏風題記》僅僅十余年，則已呈現(xiàn)出典型魏碑氣象。其突出審美特征，在于以方筆平直的筆法，祛除隸意，已完全消除平城早期魏碑橫畫兩端翹突夸張的隸意，結構上也在調整隸書空間結構基礎上，加以欹側夸張并配以方筆斬截之勢，而呈現(xiàn)出雄奇角出的新理異態(tài)。從時間上說，《封和穾墓志銘》（504）年、《元淑墓志銘》（508年）與《孫秋生造像》（502年）《馬振拜造像證》（503年）、《楊大眼造像記》（506年）、《一弗造像記》（496年）、《賀蘭汗造像記》（502年）、《元詳造像記》（498年）、也僅相差六到十年時間，幾于同步。而由于平城《司馬金龍漆畫屏風題記》這樣典范之作的出現(xiàn)，便足以表明是平城魏碑成熟于前，“龍門體”成熟于后。也即是說，不是“龍門體”為魏碑典范，而是平城魏碑成熟于前，并隨孝文帝遷洛，而在龍門石窟開鑿中大放異彩，幾乎在短短不到十年時間便爆發(fā)式涌現(xiàn)出大批魏碑典范之作。

平城早期魏碑碑刻書法，除受到來自北涼及十六國時期碑刻書法影響外，崔、盧世家書法對平城碑刻書法同樣產(chǎn)生重要影響，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起到關鍵性影響作用。但是崔、盧書法已失傳，無論墨跡、石刻皆無傳世，目前只能依據(jù)史料推測其書法，對北碑早期書法的影響及其書風特征。阮元《南北書派論》曰：“北朝諸史云：‘魏初重崔、盧之書。自非朝廷文誥，四方書檄，初不妄染，故世無遺文，尤善草隸。崔悅與范陽盧諶齊名，諶法鐘繇，悅法衛(wèi)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悅傳子潛，潛傳子宏，世不替業(yè)?！薄段簳ご藓苽鳌罚骸昂萍裙硕嗤袝都本驼隆贰纳僦晾?，所書蓋以百數(shù)，世寶其跡，多裁割綴連以為楷模。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巧妙不如也?！?/p>

按上述史料所載，作為書法世家，崔、盧分別取法鐘繇、衛(wèi)瓘，而俱習索靖之草。故崔、盧皆擅隸與章草。平城宮殿匾額多出之崔、盧之手，而崔浩尤擅《急就章》，時人多托寫《急就章》所書不下百數(shù)。“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謂‘崔浩，寇謙之之體兼隸楷筆，互方圓者也。幾家緣本分隸，崔浩則褒斜之遺。”按漢晉皆存以隸為尊之習，而崔、盧之法應為新隸體，隱含隸楷之變，以方筆楷法為其主體風格。因而，崔、盧書法應在推動北魏早期碑刻楷隸之變方面貢獻尤多，而其魏碑面目也應與《太武帝東巡碑》之屬風格不類。魏碑在中后期發(fā)展中推導出兩種風格，即沙孟海所言斜畫緊結”與“平畫寬結”?！靶碑嬀o結應更多體現(xiàn)為鮮卑少數(shù)民族霸悍之習，“龍門體”即典范;而平畫寬結一路則應為崔、盧世家書法，取法鐘繇、衛(wèi)瓘，體現(xiàn)為儒學文人風范，無疑不會與鮮卑風習合流，其書則自應歸于平畫寬結一脈。只是在現(xiàn)存魏碑作品中，要區(qū)別辨別出究竟哪些魏碑作品出自崔、盧之手，實已難以做到，只是可以確信，類似像《司馬龍墓漆畫屏風題記》包括北碑寫經(jīng)與《急就章》遺墨中無疑有可能體現(xiàn)出崔、盧世家書風之影響，而在整體上，魏碑“平畫寬結”一路自應屬崔、盧書脈遺裔。

至于崔、盧書法如何失傳，推測可能與崔浩國史案有關。作為歷經(jīng)北魏三朝位居司徒高位的朝廷元老，崔浩為北魏統(tǒng)一中國北方作出卓越貢獻;同時，作為北方士族領袖，他在努力輔佐北魏朝廷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儒家文化理想支配下的治國理念，即以世家門第人倫標準，劃分世族品第，“大欲齊整人倫，分明姓族”由此遭到鮮卑權貴的忌恨。崔浩表兄盧玄曾規(guī)勸他，認為：“創(chuàng)制立事，各有其時，樂為此者，詎幾人也。宜其三思，浩當時雖無異言，竟不納，浩敗頗亦由此?！?“真君十一年六月誅浩。清河崔氏無遠近，崔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皆浩之姻親，盡夷其族。初、郗標等立石銘刊《國記》。浩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銘顯在衢路。往來行者，咸以為言，事遂聞發(fā)。有司按驗浩，取秘書郎吏及長歷生數(shù)百人意狀。浩伏受賕，其秘書郎吏以下盡死。”

崔浩國史案，因崔浩“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發(fā)。而這與崔浩從漢世家大族儒學文化立場，對北魏早期國史持輕蔑挑戰(zhàn)態(tài)度自成合理邏輯。崔浩的根本目的也許正在謀求通過修史來揭露早期魏國史實的不典，從而強調和彰顯漢世家大族文化的尊崇和正統(tǒng)性，這事實上構成漢世族階層與北魏皇權的對抗，也是漢化與鮮卑爭正統(tǒng)。這種文化正統(tǒng)性的爭奪無疑挑戰(zhàn)了以拓跋燾為首的鮮卑權貴的底線，崔浩最終遭受滅族慘禍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陳寅恪認為：“崔浩事件是北魏前期重要的政治事件，崔浩問題最能代表北魏前期漢人士族的問題，也最能說明魏前期漢化與反漢化兩種勢力的斗爭。”崔浩之死，或以為原因在民族方面（華夷問題），或以為原因在宗教方面（佛道問題）。其實這二者都不是崔浩之死的主要原因，主因在社會階級方面。即在崔浩欲“整齊人倫，分明姓族”方面。

隨著崔、盧世家的族滅，作為書法世家的崔、盧家族也不存在了。也許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崔、盧世家書法可能遭到禁毀而沒有傳世留存下來，這在書史上也是存在的現(xiàn)象。不過，這只是推測，可能崔、盧世家書法早已融入魏碑發(fā)展的整體歷史進程中，只是其具體的書法作品及對魏碑產(chǎn)生的影響，已不能確切指出而已。這自然是一種書史的遺憾。

在慣常書史研究中，平城魏碑一般被視為魏碑早期不成熟發(fā)展階段，而將“龍門體”視為魏碑高度發(fā)展成熟階段，代表魏碑的典范。而隨著平城魏碑的較多出土，這一結論和認識漸漸變得不太可靠起來。

通過對平城晚期魏碑的研究，可以認識到平城魏碑不僅標志著魏碑的早期發(fā)展，而且是從初始到成熟的整合發(fā)展過程，是“龍門體”的前身，與“龍門體”幾乎同時臻于高度成熟。換言之，平城晚期魏碑標志著魏碑進入完全成熟階段，與“龍門體”分屬早晚期兩個不同發(fā)展階段。“龍門體”即是“平城體”的不同地域表現(xiàn)，這是通過對平城晚期魏碑研究得出的客觀合理的史學結論，而這個史學結論足可以有效改寫魏碑歷史。

平城魏碑無疑是魏碑的始源，標志著魏碑的早期發(fā)展嬗變。但是這僅僅是一個方面，此外，通過平城出土魏碑題記，還進一步表明并使人認識到，平城魏碑尚還代表了魏碑的晚期發(fā)展，是魏碑的典范，并且與“龍門體”同體。簡言之，不是孝文帝遷洛導致“龍門體”的產(chǎn)生，推動魏碑的成熟發(fā)展的，而是“龍門體”——即“平城體”的晚期發(fā)展形態(tài)。

因而，從史學上應提出“平城體”的概念?！捌匠求w”在北涼體基礎上，又施以方筆斬截的筆法，遂形成魏碑雄奇角出的典型風格。它代表著北派楷書的嶄新探索，而與南派楷書尤其是南派大字楷書拉開了很大距離。其中鮮卑少數(shù)民族驃悍刀筆結合風格及其筆法探索，推動并深化了楷書筆法。“永字八法”的醞釀產(chǎn)生，便與魏碑筆法刀刻的介入密不可分?！坝雷职朔ā敝小稗唷惫P稱作“金刀”便是明證。隨著魏碑經(jīng)歷東西魏、及北齊、北周的深化發(fā)展，由碑刻題記轉向大字深刻的摩崖石經(jīng)，使其無論在筆法書體、還是審美風格方面，都獲得超越性發(fā)展，從而壓倒超邁南派楷書，直啟隋唐楷書源流，這使魏碑在書法史上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影響與價值。而“平城體”作為魏碑典范則無疑構成魏碑的書史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