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人家

張煒

海里有一個小島，只要天晴它就清清楚楚，一座座小屋、一棵棵樹都看得見。站在海邊長時間望著，想著島上的事情，心都飛過去了。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到島上去過。我總是幻想：如果將來有機會登上那座小島該多好啊。我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住在那兒，他們和我們一樣嗎？

家里人也沒有去過小島，他們也講不明白島上的情形。外祖母說以前有個島上人來過這邊，是來買蘋果的：“島上除了魚多，別的東西就不多了，所以他們常過來背回一些蘋果。那邊的孩子見了蘋果就高興，一人只分一個。”

我心里越發好奇了。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到島上去，一定會帶上許多蘋果。

就因為海邊沒有通往海島的客輪，所以兩邊來往的人很少。島上人要來這邊，只好駕打魚的船過來，而且要等風平浪靜才行。據說從海邊到小島的這片大水中藏了一條“海溝”——就是海中的大河，它流得太急了，沒有最好的駕船技術，誰也過不了這條大河。

父親聽我不止一次說起小島，就咕噥道：“我非去不可。這輩子不登一次小島可不行。”他的話讓我高興極了，我知道他不會一個人去的。

誰也想不到機會說來就來。這個夏天放假的第一個星期，父親說林場里讓他跟一條大船往島上送木頭——同去的還有幾個人。我高興壞了，馬上嚷著要去。父親很為難，說這事還得跟領頭的商量。媽媽看看我，問誰是領頭的？父親說：“紅胡子。”我們都認識這個長了棕紅色絡腮胡子的人，覺得這事大概不難。

“紅胡子”真的同意帶上我。臨行前我想起了外祖母的話，到園藝場買了一籃蘋果。

裝滿了木頭的船離了岸，直朝著那個小島駛去。想不到大海深處這么藍、這么好看。海鷗一路跟隨我們嬉鬧，看樣子要一直護送到目的地。“紅胡子”站在船頭喝酒，一會兒又向海里撒尿。他高聲大喊：“老天，瞧這家伙！”我們幾個人聽到喊聲趕忙跑到船頭，看到有幾只燕子似的鳥兒從水中鉆出，箭一樣射到遠方。“紅胡子”指點著喊：“看到了吧，這是‘飛魚！”

我生來第一次看到“飛魚”，有些激動。“紅胡子”要灌我一口酒，父親阻止了他。

這條水路比看上去更長，那個小島總也走不到。大船一直平穩地向前，海里沒有一朵浪花。

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船靠岸了。啊，全是一色的海草小屋，屋墻是黑色石頭壘成的。一些人早就等在岸邊，他們與“紅胡子”打著招呼，要登船卸貨。一條寬寬的木板搭到船舷，有人上來，有人下去。父親把我小心地領下船，又返身回船干活。

因為卸船比較慢，到了半下午才把一切收拾好。島上人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裝到船上，天已經有些晚。島上人要我們過一夜再走，“紅胡子”一點頭，把我高興壞了。

島上人讓我們分開住進幾戶人家。我和父親住在一位大嬸家里，她男人出門打魚去了，只和女兒在家。小姑娘比我小一歲，叫“香香”。我把一籃蘋果給了她們，她們高興得合不上嘴。大嬸抓起一個蘋果嗅一嗅，遞給女兒說：“咱島上一棵蘋果樹也沒有。香香快謝大哥哥。”

晚飯吃了煎魚和玉米餅。父親吃得很多，我也一樣。太好吃了。飯后又端上一大碗涼粉，原來是一種海草做成的。一會兒“紅胡子”就過來串門了，噴著酒氣說：“這么好的魚，沒有酒多可惜！”大嬸看著我，說：“這孩子第一回來島上，看那個高興。反正放假了，就讓他在家里住幾天吧，孩子他爹三兩天回來，去對岸時捎上就是！”

我激動得一顆心噗噗跳，只等著父親開口。“紅胡子”拍著父親的肩膀說：“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留在了島上。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美事。父親臨行前一遍遍叮囑，又對主人家說了一堆感謝的話。

我遠遠看著運木頭的大船開走了，就興奮地跳了一下。香香拍著手說：“想不想去礁上？”我聽不明白，但馬上就點頭了。

原來“礁上”就是海島東部的一片石頭，伸在海里，上面有一座高高的燈塔。香香說：“天一黑它就亮了，一閃一閃，告訴海里的船，這里是俺的島。”我仰望白色的燈塔，無比神往。香香告訴我：“看燈塔的是一位老人，七十歲了，就住在下邊的小屋中，他時不時登上十幾層高的燈塔，為它擦玻璃、換電池。”

我和香香繞著海島轉了一圈，花了大約一個小時。在海邊的一片石頭那兒，香香順手捉了兩只大螃蟹。我也像她那樣翻動石塊，卻看到了一個渾身是刺的黑東西，它慢慢地活動著。香香喊：“喲，海參呢，這東西可有營養了，我們這兒都說‘小孩吃了鼻子流血，大人吃了身上長蹄……”

她的話讓我糊涂：“‘長蹄？像牲口那樣長出一只蹄子？”香香哈哈大笑：“不是，肯定不是。大概是說吃了有勁，像牲口一樣能干活吧！”

我們將螃蟹和海參帶回家。晚餐時我和香香每人吃了一只螃蟹。大嬸吃了那只海參，說：“我不怕‘長蹄，我吃。”

我在島上住了三天。這三天比三十天還有意義。大嬸每天夜里給我講島上海上的故事，這和對岸的故事全不一樣。香香白天領我到海邊，一起采海螺和牡蠣。我們三天來采的所有海螺和牡蠣都養在缸里。

第四天打魚的男人回來了。正好這一天他要去對岸，就將我捎上了。臨走時大嬸把我裝蘋果的籃子塞滿了海螺和牡蠣。香香不說話，眼睛濕了。我也想哭，但哭不出。我對香香說：“明年夏天我一定送蘋果來。”她說：“嗯哪。”

從海島回來以后， 我就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同學們爭先恐后向我打聽島上的事情，我很驕傲。

秋水長天///摘自《小時候》，中華書局，北冥有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