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新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海南三亞 572022)
“南宋四名臣”指南宋初期的李綱、趙鼎、李光、胡銓,此稱始見于晚清王鵬運所輯《四印齋所刻詞》之《南宋四名臣詞》。在宋高宗建炎、紹興年間,政治上的主要斗爭是主戰與主和的對立。以汪伯彥、黃潛善、秦檜為代表的主和派主張對金妥協,實際走的是投降的道路;“四名臣”和岳飛等則是主戰派,主張抗擊金國的入侵,收復失地。當秦檜把持朝政時,主戰派慘遭迫害,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害而死,岳飛的部下于鵬于紹興十一年(1141)被流放到海南島上的萬安軍(今萬寧市),死于貶所,但未見有詩詞流傳。曾受李光力薦的武將折彥質早于“四名臣”被貶于海南島上的昌化軍,有多首詩傳于后世。“四名臣”全部被貶謫海南島,他們身遭迫害,卻不向投降派低頭,為海南人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遺產,深受海南人民的崇敬,與唐代被貶到海南島的名相李德裕一起被尊為“五公”,后人為之建立“五公祠”以永遠紀念。“南宋四名臣”都是著名的文學家,在海南期間都有詩詞作品存世。其中,李綱于建炎二年(1128)十一月被貶為單州團練副使、萬安軍(今萬寧市)安置。當月二十五日夜渡海,至曉抵達瓊州(今海口市),居三日,復得北歸誥命,于十二月六日重又渡海北歸。所以李綱并沒到達貶所萬安軍,而是在瓊州居住十余日后即離開了海南島,是“四名臣”中在海南居留時間最短的詩人。李光先被貶謫到瓊州,后又被貶謫到昌化軍(儋州),前后長達十一二年之久,在海南居住時間最久,詩歌創作最為豐富。相比較來看,趙鼎、胡銓都被貶謫到海南島的吉陽軍(崖州,今三亞市)先后寓居裴氏宅。相比其他人,趙鼎、胡銓所處生活環境更為接近,故將二人的詩歌創作合并作為一個論題進行論述。
趙鼎是“南宋四名臣”中最為悲壯的詩人。
趙鼎(1085—1147),字元鎮,號得全居士,解州聞喜(今屬山西)人。南渡后兩度為相,力主抗金,督促宋高宗,親總六師,臨江決戰,打敗金人。他為相期間,一度使南宋出現中興局面。但他并非一個徹底的主戰者,迫于高宗壓力,曾主持與金人議和。但是在議和過程中,始終堅持民族氣節,與金人進行激烈爭執,引起宋高宗的不滿。秦檜則借機構陷,趙鼎因此被連續貶謫。紹興十四年(1144)十月,趙鼎被貶謫吉陽軍安置。次年春抵達貶所,寓居水南村裴聞義宅(在今三亞市崖州區)。他在海南三年,身心遭受極大摧殘。但是趙鼎性格耿介剛烈,其愛國之心未曾絲毫改變。在海南上謝表,曰:“白首何歸?悵余生之無幾。丹心未泯,誓九死而不移。”秦檜見后說:“此老倔強猶昔。”[1]361居吉陽軍時,遭秦檜迫害尤甚,雖杜門謝客,但由于廣西帥張宗元饋贈醪米,秦檜得知后命令吉陽軍“月具存亡狀”[1]361。趙鼎不甘于以秦檜為代表的投降派的迫害,又擔憂家人因己而禍,遣人告訴遠方的兒子說:“檜必欲殺我,我死,汝曹無患。不爾,禍及一家。”[1]361遂于紹興十七年(1147)絕食而終。臨終前自書銘旌曰:“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1]361表現出寧死不屈的剛強氣節。趙鼎去世后,于孝宗朝被平反追封,謚號忠簡,成為昭勛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在崖州被列入五賢祠加以奉祀,又被奉祀于海口五公祠。趙鼎擅長散文和詩詞,有《忠正德文集》。
對于趙鼎的文學創作,后世代表性的評價如,《宋史》本傳謂“鼎為文渾然天成”[2],黃昇稱其詞“婉媚,不減《花間集》”[3],《四庫全書·忠正德文集提要》說他“本不以詞藻爭短長,而出其緒余,無忝作者,蓋有物之言有不待雕章繪句而工者”[4]。這些評價透露了如下信息:一是趙鼎并不以文學爭長,詩詞文章不過其功業之余緒而已;二是趙鼎的詩文創作皆為有物之言,自然而成,非雕章琢句之所得,風格渾然天成;三是趙鼎的詞風以婉媚為特征,更近于婉約派。
趙鼎貶謫海南島吉陽軍時期的詩歌創作,從流傳后世的作品看,主要是詞。
從李光《次韻趙丞相〈海鳴〉二首》可知,趙鼎在海南期間是有詩作的。但《海鳴》二首可能已經失傳,其他傳世詩作也較難確考。庫本《忠正德文集》中有一首七言絕句,題為《吉陽寄李泰發》:“海風吹浪去如飛,黎母山高日出遲。此意此情誰會得,因書寫與故人知。”[5]1627題中的李泰發即李光。此詩如能確證為趙鼎所作,則為其作于海南時期無疑。但《崖州志》收錄胡銓一首題為《寄參政李光》的詩,與此詩相似:“海風飄蕩水云飛,黎婺山高日上遲。千里孤身一壺酒,此情唯有故人知。”[1]483岑婉薇、谷禧在胡銓詩下說明(1)查道光《瓊州府志》,并無此詩,疑岑婉薇、谷禧所說《瓊州志》應為《崖州志》。:“《儋縣志》載此詩,署名作者是趙鼎,據《瓊州志》,當為胡銓作。”[7]46查《儋縣志》所錄,與《崖州志》所錄詩句相同,而題為《詠黎婺山》。經查胡銓《澹庵文集》(庫本),并無此詩。這樣就給考證帶來很大困難。但是《儋縣志》《崖州志》都是地方志,其嚴肅性不及《四庫全書》,且《儋縣志》《崖州志》所錄之詩與《忠正德文集》(庫本)系于趙鼎名下的這首詩還是有較大出入的,故本文從庫本《忠正德文集》而將此詩定為趙鼎所作。
當時李光居于海南島北部,趙鼎居于海南島南部。趙鼎面海而立,看到海風吹浪,受到感發,而想起同被貶謫的李光,于是轉身向北而望,然而唯見山巒起伏,與友人遠隔重巖疊嶂,心情十分沉重。他含冤遭受殘酷打擊和排擠,被貶到海島,抗金之心未泯,卻無法實現報國壯志,此意此情,又有誰能理會得了?只有寫封書信,并這首小詩寄給老友。他只能通過這種形式向李光傾訴自己的處境和心情。
趙鼎貶居海南吉陽軍期間留下了數首詞作,成為他在崖州文學創作的主要標志。
《賀圣朝·道中聞子規》是赴吉陽軍途中夜聞子規之所作:“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無數。更堪月下子規啼,向深山深處。凄然推枕,難尋新夢,忍聽伊言語。更闌人靜一聲聲,道不如歸去。”[7]17岑婉薇等分析說:“詞人遠謫天涯,備嘗艱辛,又聽到深山深處月下杜鵑鳥凄切的啼叫,更是心肝痛徹,夜不能寐。這首詞情景交融,集中抒發了作者不甘于受迫害的悲憤心情。”[7]17《忠正德文集》中有另一首《賀圣朝》:“斷霞妝盡黃昏雨,梧桐疏樹。簾籠不卷夜沉沉,鎖一庭風露。天涯人遠,心期夢悄,苦長宵難度。知他窗外促織兒,有許多言語。”[8]0712c作品的內容和感情都與《賀朝圣·道中聞子規》十分相似,一是“聞子規”,一是“聞促織”,亦用同一個韻部,意境接近,抒情色彩相同,應該是同時所作。這兩首詞情與景合,抒情凄婉,意境幽遠,頗得婉約之風。
《鷓鴣天·客里逢春》為趙鼎見春色而作:“客路那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云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7]0713d此作以樂景襯悲情,春色雖美,觸發作者的卻是今昔的對比,使得作者感覺到眼前的春色和過去的榮耀宛如一夢,回首東風時不禁老淚縱橫。
《行香子》是趙鼎去世前不久之所作:“草色芊綿。雨點闌斑。糝飛花、還是春殘。天涯萬里,海上三年。試倚危樓,將遠恨,卷簾看。舉頭見日,不見長安。謾凝眸、老淚凄然。山禽飛去,榕葉生寒。到黃昏也,獨自個,尚憑欄。”[8]838此作通過殘春景色的描寫,天涯三年的回顧,北望帝京的敘寫,表達了作品晚景孤獨、凄涼、絕望的感情,凄婉欲絕,感人肺腑。
《忠正德文集》卷六《詩余》中的最后一首題為《琴調相思令·思歸詞》:“歸去來,歸去來,昨夜東風吹夢回。家山安在哉?酒一杯,復一杯,準擬愁懷待酒開。愁多腸九回。”[7]714d夢回家山,醒后而發出“家山安在哉”這樣絕望的悲嘆,只能借酒澆愁;然而酒又怎能解開憂愁,于是以“愁多腸九廻”這種極度憂愁的詞句作結。從抒情看,此詞可以判斷為在海南所作。
趙鼎在海南的詞作,雖然數量不多,但藝術上可謂篇篇精品,感情悲涼,筆調凄婉,情真意切,情景交融,意境幽遠,具有非常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胡銓是“南宋四名臣”中遭受處罰最重的詩人。
胡銓(1102—1180),字邦衡,號澹庵,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謚號忠簡。曾任樞密院編修,以《戊午上高宗封事》著稱,文中堅決反對議和,指責皇帝,乞斬秦檜等投降派。秦檜給他加上“狂妄兇悖,鼓眾劫持”[2]11582的罪名,編管昭州、新州。宋代對官員的處罰,編管重于安置,安置伴隨的是追官、勒停,編管則必除名、并勒停[9]。李綱、趙鼎、李光皆安置,獨胡銓為編管。紹興十七年(1147)十一月,被貶吉陽軍。紹興十八(1148)年正月到達貶所,住水南村裴氏宅,即趙鼎故寓。在此居住八年后,秦檜病死,胡銓才于紹興二十六年(1156)五月離開吉陽軍北歸,后被擢起居郎,官至兵部侍郎,卒謚忠簡,有《澹庵文集》。
有資料顯示,胡銓貶居海南吉陽軍期間的詩歌創作應該是很可觀的。他遇赦回到朝廷之后,孝宗皇帝與他有段對話:“上曰:‘卿在海南,為詩必多。’答曰:‘臣向居嶺海時,日率作詩十數首。初任福州僉判,以詩詞唱和得罪,故遷新州。及居新州,又以此獲譴,復徙吉陽軍。甚矣詩詞能禍人也。”[1]361“日率作詩十數首”可能有些夸張,然從中亦可見雖然詩詞給他帶來了巨大災難,但他的貶謫生活是離不開詩詞創作的。
在赴吉陽軍途中經過臨高買愁村時,胡銓想起悲憤而死的趙鼎,一股愁情襲上心頭,寫下了《貶朱崖行臨高道中買愁村古未有對馬上口占》:“北望長思聞喜縣,南來怕入買愁村。崎嶇萬里天涯路,野草荒煙正斷魂。”[10]有一年重陽臨近,自己卻臥病在身,心中不免悲哀,寫下了《送菊》:“臥病高秋留海浦,明日重陽更風雨。杜門不出長蒼苔,令我天涯心獨苦。籬角黃花親手栽,近節如何獨未開。含芳閟采亮有以,使君昨暮徵詩來。”[6]54-55像這類詩,尤其“崎嶇萬里天涯路,野草荒煙正斷魂”這類情調低沉的句子在胡銓詩詞中并不多見。
胡銓性格豪放,善于自我調節心情,在遭受迫害的境地中常常能夠表現出超達樂觀的精神。胡銓所寫的絕句《馬鞍山》云:“青山不斷錯峰巒,云跨驊騮天際閑。此語一經詩客道,至今人指馬鞍山。”[11]據《正德瓊臺志》卷六《崖州》載:“馬鞍山,在州北三里,以形名。宋胡銓詩‘山脊驊騮聳’,自注云:‘馬鞍山也。’《外紀》:“此句澹庵真作,恨無全章。其《舊志》所載‘青山不斷錯峰巒’之絕蓋偽胡耳。”[12]可見馬鞍山真實存在,且胡銓有詩相詠。然而,《外紀》判斷“青山不斷錯峰巒”絕句為偽作,不知何據?對于同一勝景的吟詠,在不同時間,用不同體裁進行創作,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證明此詩是偽作,我們還是把此詩作為胡銓之作比較合適。此詩意象雄偉,流露出作者的超邁、自信和樂觀。
辛未年九月十五日,明月在天,胡銓與張慶符對月唱和,創作了《醉落魄·辛未九月望和答慶符》:“百年強半,高秋猶在天南畔。幽懷已被黃花亂。更恨銀蟾。故向愁人滿。招呼詩酒顛狂伴。羽觴到手判無算。浩歌箕踞巾聊岸。酒欲醒時,興在盧仝碗。”[8]1036雖然上片也出現“更恨銀蟾,故向愁人滿”這樣比較低沉的詞句,但這顯然是為下片作反襯的,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下片那種暢飲放歌到癲狂地步的場景,被描寫得非常形象生動,可謂如在目前。《鷓鴣天·癸酉吉陽用山谷韻》寫道:“夢繞松江屬玉飛,秋風莼美更鱸肥。不因入海求詩句,萬里投荒亦豈宜。青箬笠,綠荷衣。斜風細雨也須歸。崖州險似風波海,海里風波有定時。”[6]50雖然身處險惡,但他堅信風波終會有定時。《采桑子·甲戌和陳景衛韻》唱道:“山浮海上青螺遠,決眥歸鴻,閑倚東風,疊疊層云欲蕩胸。弄琴細寫清江引,一洗愁容,木杪黃封,賢圣都堪日日中。”[8]1036上片寫景開闊,雖流有目送歸鴻的思歸之念,但“蕩胸”二字使調子揚起。下片通過與友對酒、欣賞景色、撫琴吟詩來一洗愁情。他在洗兵亭附近開辟“逸賢峒”,種植翠竹,仿竹林七賢、竹溪六逸之事,與吉陽軍名流和當地父老在此交游,曾有詩題逸賢峒曰:“好竹平生志頗堅,誰知島上有淇園。溪邊六逸李太白,林下七賢山巨源。空翠有時穿犖確,圓機終日轉潺湲。從來到處安心地,肯認家山作本原。”[7]53-54在這優美的環境之中,他不用客居來渲染悲情,而是出以“從來到處安心地,肯認家山作本原”的達觀,頗有蘇東坡超脫曠達之風。
與曠達相呼應,胡銓貶居吉陽軍期間的詩詞的另一特點是幽默詼諧。
《菩薩蠻·辛未七夕戲答張慶符》寫道:“銀河牛女年年渡,相逢未款還憂去。珠斗欲闌干,盈盈一水間。玉人偷拜月,苦恨匆匆別。此意愿天憐,今宵長似年。”[8]1035-1036有人認為這是作者借牛女故事抒發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同親人離別的痛苦之情,恐怕不符合事實。此作題為戲作,應是在七夕對飲時,談到有關情愛之事,即興戲答而作。詞中雖也有“憂去”“苦恨”之類的字眼,但整體上看是幽默的情調居多,“玉人偷拜月”一句把女孩兒羞澀的心事寓于動作的描寫之中,楚楚動人。
《醉落魄·和答陳景衛望湖樓見憶》:“千巖競秀,西湖好是春時候。誰知梅雪飄零久,藏白收香,空袖和羹手。天涯萬里情難逗,眉峰豈為傷春皺。片愁未信花能繡。若說相思,只恐天應瘦。”[8]1036這是接到遠在杭州的陳景衛的詞作后的和答之作,上片先寫西湖正當春天好景之時,再以“誰知梅雪飄零久,藏白收香,空袖和羹手”來表達自己長久被朝廷貶謫的失落心情。但是下片“天涯萬里情難逗,眉峰豈為傷春皺。片愁未信花能繡。若說相思,只恐天應瘦”,用字造句,則頗富幽默感,從而沖淡了低沉的情緒。
胡銓幾首席上酬唱之作,皆有豪曠之風,能夠根據不同對象寫出不同特點來。
《朝中措·黃守座上用六一先生韻》:“崖州何有水連空,人在浪花中。月嶼一聲橫竹,云帆萬里雄風。多情太守,三千珠履,二肆歌鐘。日下即歸黃霸,海南長想文翁。”[8]1036上片寫景雄闊,下片末二句“日下即歸黃霸,海南長想文翁”,暗示黃太守即將離開崖州北歸,海南人將會長久思念他。詞中“文翁”是漢景帝時人,守蜀郡時崇教化,興學校,在蜀川文化教育史上占有崇高地位。作者引用此典,“既借喻黃太守的功績,也暗示他自己力圖在傳播中原文化方面有所作為。”[6]51《醉落魄·辛未九月望和答張慶符》上片寫愁寫恨,下片則描寫了酒茶唱和的豪放場景,直觀地展示了胡銓當時生活的一個側面。《轉調定風波·和答海南統領陳康時》的唱和對象是武將,所以風格更加豪放:“從古將軍自有真。引杯看劍坐生春。擾擾介鱗何足掃!談笑,綸巾羽扇典型新。試問天山何日定?佇聽,雅歌長嘯靜煙塵。解道汾陽是人杰,見說,如今也有謫仙人。”[8]1035作品塑造了一個引杯看劍、羽扇綸巾、談笑風生、充滿豪氣的將軍形象。此作歌頌的對象是陳康時,但亦有個人寄托,誠如岑婉薇等分析的:“這首詩,反映了作者雖然被貶海南,但是不忘愛國……作者為收復失去的山河,而發出強烈的呼喚。”[6]46
胡銓在日常生活和感情抒發上表現出超達的態度,而其不同流俗、矢志不移的愛國之情并沒有被沖淡。“可憐獨鶴遠浮海,未羨昏鴉長伴林”(《除夜次慶符》)[5]1631表現出雖然被遠謫海南,但也要保持孤鶴姿態,而不羨慕昏鴉的高潔情志。“肯悔從前一念差”(《別瓊州和李參政韻》)[7]57表現了他從未為抗金獲罪而后悔過。“歸去來兮雖得歸,念歸政自莫輕違”(《送菊》)[6]55,在遇赦北歸之時,首先想到的是不要違背自己的抗金報國的主張。《題崖州洗兵亭》表現出“反對漢族統治者屠殺少數民族,主張讓人們過上和平安定的生活”[6]53的可貴思想。《哭趙鼎》是他將要離開海南時的作品:“以身去國故求死,抗議犯顏今獨難。閣下大書三姓在,海南惟見兩翁還。一丘孤冢留窮島,千古高名屹泰山。天地只因慳一老,中原何日復三關?”[6]55此詩雖是為趙鼎而作,而實為胡銓表現愛國主義的杰出詩篇。投降派的頭子秦檜對反對者心懷仇恨,曾把趙鼎、李光、胡銓三人的姓名寫在他的閣樓中,以示必置之死地而后快。胡銓這首詩對趙鼎偉大愛國主義精神的歌頌,對秦檜投降主義的憎恨,對因趙鼎受害而喪失收復中原機會的痛心,無不表現了胡銓本人強烈的愛國主義之情。作品言辭激烈,感情激越,足使趙鼎、李光和胡銓光照千古。
《澹庵文集》中有多首和張慶符的詩詞作品。張慶符名伯麟,字慶符,太學生,因反對投降主義,“嘗題壁曰:‘夫差,爾忘越王殺爾父乎!’秦檜怒,杖脊。刺配吉陽軍。”[1]360可見張慶符是一位具有強烈愛國主義的青年。從胡銓的詩題可知,張慶符在崖州時與胡銓過從甚密,且有詩歌創作,可惜不見其作傳世。
值得注意的是,胡銓有三首次韻張慶符的作品與繪畫有關:《和張慶符題余作清江引圖》絕句二首和《余戲作水墨四紙,張慶符有詩,因用其韻》古風一首。從這三首詩,我們可以窺見胡銓還是一位善于繪畫的文士,他在崖州時不僅作詩為文,而且經常作畫,在詩畫之中抒發情懷。《和張慶符題余作清江引圖》其二云:“何人半醉眼花昏,畫出江南煙雨村。滿世庾塵遮不得,聊將醉墨洗乾坤。”[13]510詩畫寓意深刻,表現了對投降派當權下黑暗政治的不滿,以及詩人要澄清濁世的抱負。《余戲作水墨四紙,張慶符有詩,因用其韻》:“姑孰先生方遣化,饑食饞涎餐餅畫。信知時必窮乃工,忍窮誰復如公者。崎嶇我已羈江湖,僂肩如我世恐無。從來畫亦窮乃妙,兩窮相值真堪吁。平生笑坡夸四板,祗愛丹青非道眼。豈如淡墨出天然,雪欲來時水云晚。先生一見輒傾倒,回觀濁世秋毫小。不須更羨釣魚翁,已自超然游漢表。”[13]510這首詩以自嘲的口吻描寫貶居崖州的窮困生活,并寓諷世之意。“信知詩必窮乃工”“從來畫亦窮乃妙”也客觀地道出詩畫藝術創作的感發特點。詩的最后四句寫道:“先生一見輒傾倒,回觀濁世秋毫小。不須更羨釣魚翁,己自超然游漢表”,表達了作者在濁世和困頓中曠達超曠的精神。
明代海南籍詩人、名列“四絕”之一、有“吟絕”之稱的王佐,曾作《海外四逐客四首》組詩,分詠李綱、趙鼎、李光、胡銓,可以作為古代海南文人評價“南宋四名臣”的代表。其中對趙鼎的歌詠為:“身騎箕尾作山河,氣壯中原勝概多。立贊建康開左纛,坐揮羯虜倒前戈。孤忠唯有皇天在,萬口其如國是何。直待崖州滄海涸,英雄遺恨始消磨。”[14]26這首詩“歌頌了趙鼎在抗金過程中的偉大貢獻和氣壯山河的英雄氣節。但是在萬口議和的政治環境下,趙鼎的孤忠和壯志,只能成為千古遺恨。詩在正面歌頌的同時,表現了對投降主義的憤恨之情”[15]36。對胡銓的吟詠為:“大朝廷作小朝廷,人世乾坤已不成。志士拊心思蹈海,渠奸呼黨賀登瀛。共知甘飲三吳水,誰念幽棲五國城。公去如今三百載,海潮尤有不平聲。”[14]26這首詩通過對南宋小朝廷的諷刺和抨擊,來歌頌胡銓的愛國主義精神,“末聯感嘆胡銓力主抗金、統一祖國、迎回二帝,反遭遠謫海外,說三百年之后,海潮猶為之不平,實際是表現了作者和人民的不平”[15]36。
這組律詩之外,王佐還有絕句《澹庵井》以詠胡銓:“中興封事百年無,身倚皇天自不孤。酌罷清泉問秦檜,已無寸土寄頭顱。”[16]1862秦檜當時權傾朝野,死后卻無寸土以寄托頭顱,胡銓則與澹庵之泉一樣清澈,永垂千古,對比強烈,表現出皇天無私的主題。另一位海南進士、編纂《瓊臺志》的唐胄則有絕句《訪趙忠簡墓》:“澶淵蹕轍杳難呼,南渡乾坤兩手扶。竄逐不妨青史路,冢迷瓊島未為孤。”[16]1862高度評價了趙鼎在南宋中興過程中的偉業,并指出雖被竄逐海外,并不妨害青史留名。有意思的是,王佐因澹庵井而用“自不孤”歌頌胡銓,唐胄則因趙鼎之墓而用“未為孤”歌頌趙鼎,都以“不孤”表現他們為億萬人民用記心中之意。
從這些詩可以看出,海南士人對趙鼎、胡銓的評價主要是在人格、功業、價值觀、歷史觀的層面,評價的基礎主要來自史學的知識,但是也一定與詩文創作有關。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這種觀點:“我們對海南島貶謫文化的研究,如被貶主體文化精神、貶謫文化資源的開發利用等的研究,正是這些被貶主體的文字文本尤其文學創作,成為我們的主要證據。”[17]然而海南士人畢竟沒有對趙鼎、胡銓的詩歌進行直接評價和比較研究,我們通過上述分析,不妨對二人貶謫吉陽軍時期的生活、性格、創作和影響作一比較。
就人格、功業及價值觀、歷史觀的層面看,先后居住于崖州裴氏宅的趙鼎、胡銓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同等的,沒有什么區別的,他們都被列入“五賢祠”。而就對后人的震撼力來看,趙鼎更加強烈,他那“南渡乾坤兩手扶”[16]1862的偉大功業,“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1]361的雄偉氣概,寧死不屈的剛烈氣節,確實給后人以更大的震撼力量。
胡銓被貶吉陽時,官職比趙鼎小得多。但是從對崖州乃至海南歷史文化的影響看,并不比趙鼎弱,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途經臨高縣時,為縣令謝渥題寫“茉莉軒”,為學子開講《春秋》大義,發現“澹庵泉”,成為美談;他在吉陽軍貶所為裴氏宅取名“盛德堂”,建“洗兵亭”,題“逸賢峒”,留下大量的歷史遺跡和故事。而趙鼎所留下的遺跡和故事就相對少一些。形成這種差別,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是胡銓在海南居住了八年之久,趙鼎只有三年;二是趙鼎到貶所后,謝絕來往;胡銓則積極交往,并積極著書立說,積極為學子乃至黎族子弟講學授業,剛廣泛也更豐富地傳播了中原文化。
從詩歌創作來看,胡銓今存詩詞數十首,詩詞兼備,趙鼎則僅存一首詩和數首詞,數量上胡銓多于趙鼎,內容也比趙鼎豐富。趙鼎在崖州的詩歌創作基本都是詞,內容簡單,卻正成了他的一大特色。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南宋四名臣”詞有簡論,認為李綱的詠史詞“敘事性和議論性有機結合,直接開啟了辛棄疾‘以文為詞’的先河”,認為趙鼎、李光、胡銓“都是力主抗戰反對求和的名臣,也是公開向秦檜挑戰并同被貶謫到海南而相互支持的戰友”,“詞作雖不多,但各自從不同的側面表現了他們堅強剛毅的生命意志和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18]。可見“南宋四名臣”在中國詞史的地位。在海南期間,“南宋四名臣”的詩歌創作中,李綱沒有詞作,李光所作的詞數量非常少而詩則有數百首,胡銓雖有一些詞但也少于詩;只有趙鼎以詞為主,只有一首詩。因此,詞創作代表趙鼎在海南期間詩歌創作的最高成就。
就藝術風格而言,趙鼎雖然以抗金英雄的形象樹立在人們心中,但他在崖州所創作的詞卻屬于婉約派。凄苦悲切的色彩十分鮮明,抒情強烈,讀起來令人回腸蕩氣,具有強烈的感情深透力,每一首都是藝術精品。與趙鼎相比,胡銓雖然也偶然表現出憂愁之情,卻更多表現的是蘇東坡式的超達,風格的主調是豪放、曠達和明快,從藝術感染力方面看,情感穿透性不及趙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