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物紋飾敘詞表構建探索
——以獸面紋為例

苗孟荍，黃明玉，潛 偉

（北京科技大學科技史與文化遺產研究院，北京 100083）

文物信息化和數字化是當今的時代趨勢，有助于對文物資源進行更有效的利用、宣傳和保護。目前我國部分文博機構已經開始有自己的數字化項目，如數字敦煌、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等，其目的均是通過信息化手段打破原有的空間限制，實現資源共享，向公眾提供文物知識，進一步提升相關機構的文化傳播和公共服務的能力。

但當前對文物及相關資源的組織與利用仍有不足。以器物紋飾為例，紋飾在文物定名、描述及檢索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同時紋飾研究有助于推動對古代社會文化和人類活動的了解，有著數量龐大的資料。現階段紋飾資源和研究資料的組織方式主要包括數據庫、辭典、圖錄等，這些方式主要存在兩個方面的不足：第一，不同學科領域和研究機構對于文物紋飾的描述、標引及命名尚未有統一的標準，這主要是因為分類和研究目的各有偏重。如《中國紋樣辭典》因需體現紋飾的歷時性變化及其與器物的關系，特在紋飾名稱中加入年代與器物類型，如“春秋戰國玉器獸面紋”。而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發布的先秦紋飾資料庫，因只需考察商周紋飾就以“獸面紋”而稱。第二，當前對紋飾知識的組織通常基于單維度的特征，如圖案主題、年代順序或器物類別等，這種方式無法呈現紋飾與其他相關概念間的復雜內在關聯，面對大量的文物研究資料，難以全面揭示資源的多樣屬性。

由此可見，當前對文物信息的提煉尚缺乏統一標準，單維度的知識組織方式也未能充分挖掘文物資源的豐富內涵，造成了用戶檢索與使用的不便，不利于文物資源的保護與利用。而構建和推廣敘詞表工具，將其應用于文物資源的描述、標注和檢索，對文物相關知識提供系統、全面、語義化的組織，是進一步實現文物資源互通共享的重要途徑。

敘詞表（thesaurus）是一種知識組織工具，知識組織工具是用來統稱各種對人類知識結構進行表達及組織化闡述、對概念及概念間關系進行描述與揭示的語義工具[1]，它將無序或分散的特定知識，根據一定的原則與方法使之有序、集中，以方便知識的提供、利用和傳播[2]。敘詞表還是一種受控詞表，受控詞表要求采用預先確定且經過權威認定的術語，而非自然語言。因此敘詞表可以用來支持資源檢索，并通過在概念之間建立等同、等級、相關的語義關系，為使用者提供更多知識。

結合我國文博領域及文物信息化的現實需求，本文擬采用敘詞表對紋飾資源進行整理。

1 文物與博物館領域敘詞表相關應用概述

國內目前尚無專門的敘詞表對文物紋飾進行知識組織，而國外的文物、藝術品或圖像領域已有成熟的敘詞表，通常用于館藏藝術品的編目、分類、標注與檢索，為博物館、圖書館和圖像檔案館的專業人士提供受控詞表，并以在線數據庫的形式提供動態、開放式的研究工具，使用戶能夠探索各藝術作品的內容和聯系。本部分將對AAT、IA、ICONCLASS、CIT等文物與博物館領域的部分敘詞表進行概述，總結各敘詞表的應用特點，為構建中國文物紋飾敘詞表提供借鑒。

藝術與建筑敘詞表（art and architecture thesaurus，AAT），由美國蓋蒂研究所研發和出版，AAT詞表是一種多語種的分面敘詞表，包含8個分面和35個層級，其包含的術語可以用來描述文物或藝術品的類型、材質、活動、風格、創作者、物理特質或是抽象概念，是目前國外文物博物館領域應用較多的敘詞表。臺灣數個典藏和數個學習計劃項目的研究團隊，通過與美國蓋蒂研究中心合作進行AAT的中文化，建立了AAT-Taiwan用于中英文檢索匹配，以實現臺灣文物資源的海外推廣與國際合作[3]。

圖像學規范檔（iconography authority，IA），同樣發行自美國蓋蒂研究所，目前還處于較為初期的發展階段。該表主要用于描述涵蓋與文物或藝術品相關的圖像主題，包括各地區或國家的宗教或神話中的概念和人物、文學和表演的作品和人物名稱、虛構地點、歷史事件及其他一些抽象概念。

圖像分類系統（iconogrphic classification system，ICONCLASS），是由荷蘭藝術史學者凡.德.瓦爾（Henri Van de Waal）所提出的，主要包含西方圖像概念。該表將圖像分類為抽象非寫實藝術、宗教與奇幻、自然、人類、社會文明與文化、抽象概念、歷史、圣經、文學、古典神話與古代史 10個概念。ICONCLASS可以協助使用者對藝術作品的圖像進行標引和分類，提高圖像索引的能力。

中國圖像志索引典（Chinese iconography thesaurus，CIT），英國V&A博物館研究項目，目前尚未發布。其致力于中國藝術的圖像信息研究，圖像學方法常被用來標引歐美藝術，CIT則正在根據中國視覺文化的特殊性創建另一種新的分類方案，其旨在創建一個索引標準，以促進中國圖像藝術的跨館藏交流。V＆A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館的圖像數據庫都將能進行瀏覽和搜索。

如上所述，AAT敘詞表發展時間長、結構成熟、使用范圍廣泛，除紋飾概念之外，還包含相關藝術品的其他概念，相比于側重純圖像概念描述的一般圖像學詞表，在文物知識結構化方面具有更大的優勢。本文所構建的敘詞表，以服務文物紋飾資源索引為目的，并希望能與除紋飾外的文物其他概念相互關聯，因此在構建敘詞表架構及概念記錄時將借鑒AAT的詞表規則。

2 敘詞表及概念構建試例

中國文物的歷史中獸面紋存在時間較長，有一定的演變過程，出現于各種類型的器物上，在中國文物諸多紋飾中占有重要地位，研究文獻數量也十分豐富。為展示紋飾敘詞表構建的具體流程，本文將以獸面紋為例，借鑒AAT詞表規則，對該概念進行資源整理以及敘詞表架構和概念記錄的構建，并論述敘詞表中3種語義關系。

2.1 資源范圍與敘詞表架構

敘詞表由概念構成，其所應用的領域不同，包含的概念也不同，因此在構建敘詞表之前，應先確定其資源和應用范圍。面對擴大文物檢索的需求，應在確保其用詞權威性的情況下廣泛收集文獻、專著或其他機構大型數據庫。本文參考了《中國青銅器綜論》《中國青銅器辭典》《中國紋樣辭典》等相關專著及文獻，全國館藏文物名錄、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博物院等博物館網站及數據庫，保證術語的權威。

“獸面紋”這一名稱通常會與青銅器相關聯，但本文除青銅器獸面紋外，也對其他獸面形式的紋飾進行探討。根據資料收集，獸面紋最早見于良渚文化玉器上[4]，其主要特征是對稱的圓形大眼和橫開的嘴部（圖1（a））二里頭時期出現獸面紋的器物及獸面的圖案形式更為多樣，如出現在銅牌飾上的獸面紋有學者認為分別表現了狐面、龍面、熊面等多種動物形象[5]。構圖形式主要采用的是縱向排列的方式,眼睛在下部，身子在上（圖1（c））。商代青銅器上獸面紋則多采用橫向展體式構圖方法,即以雙目為中心,向兩側對稱展開軀體。這一類獸面紋研究十分豐富，依據尾形、角形、圖案構成、立體平面、紋飾組合、時代先后等不同標準，存在十分多樣的分類定名方式。目前常見的分類方式有兩種：一是根據其圖案構成形式進行區分，如朱鳳瀚先生將其分為有首有身、有首無身、有首腿無軀干[6]，張光直先生提出獨立首頭和獸首連身，陳公柔、張長壽將其分為獨立獸面紋、歧尾獸面紋、連體獸面紋、分解獸面紋4類[7]；二是依據其角形的不同進行分類，如陳佩芬、林巳奈夫、馬承源先生都提出過幾種不同的、依據獸面紋角和其他面部特征進行劃分的方式[8]（圖1（b））。春秋戰國之后，獸面形象逐漸從青銅器上消失，出現在瓦當和鋪首（圖1（d））上，形象變得更為寫實，能明顯看出其物種的動物面紋飾（龍面、牛面、羊面等）出現。到明清時期仿古器物興起，雖其獸面形象源自青銅器，但展現形式也與青銅器獸面有所不同（圖1（e））。

在資料收集的基礎上，還應參照AAT的分面及層級架構。AAT采用的是分面分類的敘詞表結構，該詞表所收錄的概念可用于描述某一文物的各個不同分面（表1），即使用者可以將從文物中提取出的不同屬性的概念分別放置在分面中，如制作器物的技術在活動分面的過程和技術層級；紋飾被列于物理特質分面的設計元素層級。因此紋飾相關概念在AAT中只是眾多分面層級的一部分，物理特質分面包含了材料和對象的可感知或可測量特征，設計元素層級則包含了常規形狀和重復形狀的術語以及用于設計多種類型對象及其裝飾的形式排列。

表1 詞表分面與層級關系[9]

2.2 概念記錄

根據敘詞表國際標準及AAT編輯指導原則，每一筆概念記錄通常應包括概念ID、范圍注釋、來源，以及術語、層級位置和相關概念。

概念ID是用來確認每一筆概念記錄的唯一標識碼，通常由編輯系統自動生成及分配；范圍注釋用于說明在敘詞表中該概念應如何界定和被使用，并提供有關該概念的描述性說明或范圍說明，內容通常包括該概念的用途、外觀或主要特征、來源、與其同形詞或關聯詞之間關系的概述；來源用于記錄概念的文獻及文物保證，這是為確保敘詞表的術語、注釋和詞間關系的準確性，文獻及文物應當來自專業領域權威專著、辭典、百科全書、教科書、期刊文章、博物館或大學數據庫等。

而通過確定術語、層級位置和相關概念，敘詞表在概念之間建立起等同、等級、相關關系，以改善文物知識的語義組織，提高文物資源的獲取效率。術語分為首選術語和非首選術語，表示相同概念的多個術語體現出概念間的等同關系。首選術語即某一概念中普遍公認的最常用術語，并作為索引該概念時的最優顯示，其他則為非首選術語；層級位置體現出概念間的等級關系，在表中下一行為上一行的子層級，二者為屬種關系，即獸面紋為人物和動物母題的一種，母題為設計元素的一種，以此類推。等級關系指一個概念的范圍完全為另一個概念所覆蓋，且通過上下層級可進一步厘清某一概念的范圍與從屬，避免與同形詞混淆。同時敘詞表基本展示狀態也是整個詞表的等級關系架構；相關概念反映了概念間的相關關系，用于聯系有較強的語義相關性，但并不是等級相關的一對概念。敘詞表中應只記錄明確和直接的關系，如果向使用者展現過多松散或間接的關系會失去檢索價值。

依據上述概念記錄應包含的內容，本文以商周時期獸面紋這一概念記錄為例進行概念構建試例，概念記錄展示形式如表2所示。

表2 AAT獸面紋概念記錄

2.3 概念間語義關系

在構建敘詞表架構與概念記錄時，涉及許多與獸面紋相關的概念。厘清概念間的關系，有助于避免術語混淆、明確概念范圍、揭示紋飾與器物或技術等其他概念間的內在關聯。敘詞表能夠在概念間建立等同、等級、相關3種語義關系，清晰地呈現規范化、結構化的知識。以下對如何構建獸面紋概念間的語義關系作進一步論述，展現敘詞表應用于文物知識組織的優勢。

(1)等同關系。獸面紋與饕餮紋的名稱使用問題長期備受爭議，缺乏一致性結論，本文將“獸面紋”確定為這一概念的中文首選術語，“饕餮紋”為非首選術語。饕餮為一種怪獸，《山海經》中寫“饕餮，獸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肋下，食人”，饕餮紋這一名稱最初來源于《呂氏春秋.先識覽》“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而諸多研究認為青銅器上此類紋樣主要是由牛、羊、虎、鹿等動物的某些特征綜合而成的，且并非只有“有首無身”這一形式，因此獸面一詞更為確切[10]，更適合作為概念首選術語。近年來獸面紋已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認同和采用，但饕餮紋使用時間長，現在也依然有很多文物及相關研究將其用于該類紋飾描述，具有重要的收錄價值。英文術語方面主要來自在于相關研究文獻的關鍵詞。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名稱如李濟提出過稱該紋飾為“動物面”“肥遺”，但這些稱呼較少有其他研究人員使用，并未受到廣泛認可。

(2)等級關系。除表2所示獸面紋概念的父層級，還應討論這一概念的同層級與子層級概念，可呈現與相似紋飾和概念間的關系。依照上述資料收集所示，多種獸面形式的紋飾雖都被稱為“獸面紋”或包含“獸面”這一名詞，但獸面紋這一概念并非字面所示包含所有獸面形式紋飾，獸面紋源于對饕餮紋稱呼的演變，饕餮紋的含義具有特定的考古學背景，使用者普遍認為當在文物研究中使用饕餮紋一詞時，其特指這類從商周青銅器起源的、具有上述特定構成形式的紋飾。

因此有明確形象的其他動物面、圖像含義與構成形式不同于商周時期獸面紋的獸面都應作為同級概念單獨列出，與“獸面紋”是同屬于人與動物母題下的同級別關系。而構成形式相似的同時期獸面紋則作為子層級列出，其之間為種屬關系，且在對子層級進行組織時，兼顧到多種分類形式，考慮權威性的同時充分應用文物研究,具體如圖2所示。

(3)相關關系。紋飾與年代風格、形式外觀、技術、器物組件等概念具有相關關系，可對這些在詞表中位于不同分面的概念進行關聯，從而呈現紋飾與其他概念間的內在聯系。本文依照AAT提供的對應不同分面的關聯原則進行關聯，如表3所示。該表為設計元素分面可與部分其他分面概念建立的關系，每組關系類型和概念類型都有一組固定編號。以2822/2821這組關系為例，即表示一個概念的材料、樣式基于另一個概念，并可適用于任何有這種關系的兩個概念，其中關系類型是一個描述短語，用來描述可關聯概念與被關聯概念間的關系。

表3 設計元素可關聯概念類型及關系類型

敘詞表在創建相關關系時，應只關聯兩個相互獨特而重要的概念，因此本文認為可作關聯的概念如表2所示為“鋪首”和“饕餮”。

鋪首是中國古代建筑物門上的構件，其底盤一般制成獸面，多為椒圖、饕餮、獅、虎、螭龍等兇猛獸類，諸多研究者都提出鋪首最初的形象源自先秦的獸面紋，清代《字詁》中也有“門戶鋪首，以銅為獸面御環著于門上”。鋪首的發展和演變也基本遵循獸面紋的結構形制，鋪首里種種獸面銜環的形象與獸面紋的關系是較為獨特和重要的。鋪首在該敘詞表中應被置于物件分面，根據關聯原則本文提出鋪首基于（Basis of）獸面紋。

饕餮紋名稱之來源與饕餮的形象密不可分，如上述等同關系部分所述，正是由于饕餮有首無身的形象，才會有后人對這一紋飾的附會。饕餮在該敘詞表中應被置于代理者分面，根據關聯原則本文提出獸面紋衍生于（derived/made from）饕餮。

3 結束語

本研究梳理了當前各國文博領域主要敘詞表的特點，基于AAT架構形式對現有紋飾研究文獻進行知識組織，以獸面紋為例探索了中國文物紋飾敘詞表的構建。通過明確資源范圍，構建敘詞表架構，完善概念記錄，建立概念間的等同、等級和相關關系，本研究對獸面紋、饕餮紋等相關術語進行了辨析，明晰了獸面紋所屬的詞表分面關系及其與其他動物面紋的等級關系，揭示了鋪首、饕餮等獸面紋相關概念間的內在關聯，展現了敘詞表在知識規范化和結構化方面的優越性。

紋飾是文物資源的要素之一，紋飾知識的規范化和結構化組織是精確高效的文物資源索引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構紋飾敘詞表的探索，本研究表明敘詞表在文物資源的信息及知識組織中具有獨特的優勢和巨大的潛力。推進敘詞表工具在文博領域的普及和應用，有望改善文物知識組織及檢索現狀，促進館藏文物的信息化管理及利用，使公眾和相關研究人員能更便利地獲取文物知識。

本文目前只以獸面紋為例，對該概念及相關敘詞表的構建進行了初步探究，而文物紋飾敘詞表的整體構建可能還涉及新的問題，例如提取不同文獻所呈現的復雜概念關系、同形詞與復合詞的處理等，這仍需后續大量的研究工作。而將敘詞表實際應用于文博機構館藏文物的信息化管理，除紋飾外還需對文物其他屬性的概念進行系統規范的知識組織，同時也有待于圖書情報、計算機、數據庫各領域專業人員進行跨學科的交流與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