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春

詩到宋朝,仿佛已是強弩之末。不過有個人例外。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楊萬里在一本正經的南宋詩人中,看起來格外與眾不同。他的詩不像很多宋詩那樣喜歡絮絮叨叨地講理,只是一處小景,一段行程,一只立在荷花花蕾上的蜻蜓,幾縷拂過池面的柳絲。他的筆墨活潑得近乎天真,看上去簡直不像一個飽讀詩書的士子,而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童,看任何事物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空喜歡。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過松源晨炊漆公店》)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小池》)
能寫出這樣風格獨特的詩,這位詩人的品性自然也與他人有些不同。
在剛剛考中進士,才當上零陵縣丞的時候,他就跑去拜訪被貶到零陵的抗金名臣張浚。張浚被當時在位的宋高宗厭惡,不僅別人不敢與他交往,他自己也閉門謝客,但楊萬里連吃了幾次閉門羹后,仍然不屈不撓地上門。
張浚大概也沒那么煩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后來入相,推薦楊萬里為臨安府教授。未及赴任,即遭父喪,服喪滿后改任奉新知縣。張浚去世后,繼任者是同為抗金名臣的虞允文。志同道合的人往往眼光相似,乾道六年(1170年) , 虞允文推薦楊萬里任國子博士。按照封建官場的潛規則,楊萬里這就算是虞允文的人了。虞允文正直能干,在他羽翼下于公于私都沒什么不好。不過能以少勝多大敗金軍的儒將自然也有點脾氣,侍講張栻批評虞允文縱容外戚掌權,虞允文不悅,把他調出京城。
虞允文心胸并不狹隘,張栻受的處罰也不算嚴重。過個一年半載,再把人調回來就是了。但是楊萬里坐不住了,他公開挽留張栻,同時寫信給虞允文,勸他“君子和而不同”,不必定要張栻走。雖然正在氣頭上的虞允文沒聽進去,但楊萬里的舉動傳遍朝野,“公論偉之”。
他一直在朝廷干了下去,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閑來也寫寫詩,把他那孩子般的好奇和天真綴入詩句,江南山水在他筆下一幅幅繪出——不是淡雅含蓄的水墨畫,而是妙趣橫生的兒童畫,在天真爛漫之余,還帶著一點中國傳統文人身上十分罕見的幽默感。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閑居初夏午睡起》)
楊萬里的朋友,著名詞人姜夔跟他開玩笑,說“處處山川怕見君”。山川如果有靈,讀了這些詩不僅不會怕,大概還會忍俊不禁。
宋詩實在太缺這一點孩子氣了。國家的存亡壓在每個心懷大志的文人身上,讓他們的筆墨都沉重了起來。在宋詩的佳作里很少能看到李白的狂、王維的淡、白居易的淺,多的是杜甫式的沉郁與悲憤。在這深重到使人覺得吃力的底色中,楊萬里這一點孩子氣,仿佛為整個宋詩的畫面打上了高光,讓原本低沉的色調都活躍了起來。
大概就因為這一點孩子氣,楊萬里與陸游、尤袤、范成大一起,并稱為“中興四大詩人”。
但成年人的世界總是復雜的。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高宗駕崩,照例要一朝名臣配饗太廟。翰林學士洪邁報了個配饗名單,其中卻無張浚。楊萬里仗義執言,上疏說洪邁“指鹿為馬”。宋孝宗看完大怒:“萬里以朕為何如主?”
楊萬里還是太孩子氣了。他就此失歡于宋孝宗,此后仕途屢受打擊。紹熙二年(1191年),他索性辭官歸家,過起了優游林下的退休生活。與山水為伴才是最適合他的。他太天真,太直率,不適應權力斗爭里的各種套路。縱使已經白發蒼蒼,他內心深處還是個孩子。
楊萬里離開了政治, 但他畢竟是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南宋危如累卵的國勢讓他無法真正出世。家里人知道他憂心國事,怕他心情不好,不許報送時政消息的邸吏進門。一天親戚來訪,他才知道宰相韓侂胄已出兵北伐。有志恢復中原自然再好不過,然而韓侂胄獨斷專行,將帥乏人,倉促出兵無異于以卵擊石。
楊萬里大哭一場,提筆寫道:“韓侂胄奸臣,專權無上,動兵殘民,謀危社稷,吾頭顱如許,報國無路,唯有孤憤!”寫罷,又書十四言別妻子,筆落氣絕,年七十九。
敢愛敢恨,簡單率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沒有走出那個屬于孩子的世界。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若楊萬里,可謂不失其赤子之心。
//摘自菊齋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