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不太美

我見過的最丑的女孩，叫勝男，是我同桌，初三轉來的。我從不用惡意的詞匯去攻擊一個人。這個所謂的丑，真的是很客觀的評價。勝男不僅矮，而且胖，渾身黑乎乎的，一口大齙牙，每隔十秒，就要吸一下鼻子，否則就會有鼻涕緩慢滑出。

她爹是我爹的高中同學，我被特意叮囑，要好生照顧她。于是我忍辱負重，開始了護“花”生涯。但日子并沒有想象的那么不堪，因為從她坐下的第一個瞬間，她便偷偷遞來了一個小禮物，是一張30塊錢的夢幻西游充值點卡。在那個時代，那個年紀，猶如一道圣光，閃到了我的眼。

“家里有很多，感覺你會喜歡，請多指教。”她說話輕柔，克制有禮。

我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指教，指教，沒問題，以后作業給你抄，有事幫你罩。”然而，對于前半句，明顯是我想多了，隨后的考試，她拿了全班第一。從那之后，作業只有我抄她的份兒。

班主任曾親自問她，要不要換個位置，坐前排。她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用了老師，后面挺好。”

全班一陣起哄，強行給我倆配對。只有我知道，她為什么堅持跟我做同桌。因為在我這兒，她納了投名狀。

起因是一本日記。再準確點，是因為一首詩。我年少不學好，總愛搞點歪門邪道。寫詩填詞，是一大塊。為顯才華，還專門搞了一個密碼本，上面題字：“狂風不催我心，若屈豈是龍頭。”密碼就在詩中，本子從來不藏。誰若破得，且看且翻。不承想，第一個破我功的，就是她。只用了三秒。

“若屈豈是龍頭，龍頭不屈，意為龍抬頭，二月二龍抬頭，那就是0202嘍。”

我目瞪口呆，心有不甘。想扳回一局。她倒也大方，拿著自己的日記本，甩給我。上面也有密碼，也有題字：“燈火闌珊，百轉千還。”

小姑娘，終歸是小姑娘。不懂人心險惡。我從課桌里取出一枚曲別針。扳直之后，捅進密碼鎖的小眼里。三下五除二，本子就打開了。

“你……” 她不知說什么好。

日記里面，寫的是她的情愫。一個學長，她暗戀了三年。后來那個學長轉學，來到我們這里。她便對著家里軟磨硬泡，也跟了過來。那個學長我知道，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又高又帥，成績也好。

這日記里的東西，要讓同學知道了，會把她笑死。要讓她爸知道了，能把她打死。就在我還沒緩過勁來的時候，一張50塊錢的點卡遞了過來。我瞬間腦子不清醒了，一句“我幫你追”脫口而出。從那之后，我倆的人生，被捆綁在了一起。我成了戀愛軍師外加大將。不僅出謀劃策，還身體力行。

為了她，準確地說，為了她的點卡，我扎過學長的車胎，跟蹤過學長回家，甚至記錄過學長所有的行蹤。收獲就是，學長知道了勝男這個名字，而勝男知道了學長已經在談戀愛的事實。

那個女生，是學長隔壁班的班長。長相沒的說，關鍵性格還好，一看就是那種踏實努力的好學生。勝男不可能贏的。這點我倆都心知肚明。但，要不說勝男這個名字取得好呢。勝男勝男，我是男的，她勝我一籌。

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跟學長以及她女朋友都混熟了，平日里，還充當起了兩人的信使。學長總惹女朋友生氣，于是勝男忙前忙后， 幫忙哄人。甚至節假日送的禮物， 都是勝男精心挑選的。至于學姐呢，可能是性格好，也可能被勝男打動了，抑或是勝男的長相實在不構成威脅，也欣然接受了勝男的好意。

于是三個人形成了奇怪的組合。她在學長那里，充當起了我在她這里的角色。不僅幫學長出謀劃策，還身體力行。我曾問過她圖什么，她想了想說，覺得他倆很般配，他們開心，她就開心。我估計這就是所謂的C P粉雛形。然而這場三個人的電影，展開的情節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這個學姐，還有一個弟弟。從小不學無術，是個無賴混混。在外面招惹是非，總是闖禍。一天，學姐撞見了弟弟參與的一起惡性斗毆事件，被無辜牽連其中，意外身亡。這在當地是很大的新聞。學長一下崩潰，徹底消失了。勝男也不知所措。后來不知為什么，勝男喜歡學長的事情，被人爆出來。因為這個新聞的加持，她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校園暴力。所到之處，皆是非議。他們認為，勝男丑人多作怪。甚至，他們造謠，是勝男設計害死了學姐，好自己上位。

在勝男的課桌里，經常會有死老鼠、死鳥出現。于是勝男退學了。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個空白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疊點卡。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后來，我僥幸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我們這群高一新生，就像一群鄉巴佬一樣，站在校園里，看著來來往往的女生出神。直到一個人的出現，幾乎點燃了所有男生的視線。一襲長裙，近一米七的身高，比例近乎完美，耳旁的一縷發絲，隨風飄動。通過旁人的議論才知道，這是我們這一屆的新生代表，在最厲害的尖子班當班長。

我從來沒有那么感謝過之前努力學習的自己，考上這所高中，真的值了。如果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甚至想再多寫幾套卷子，如果能考上尖子班，那就完美了。就在我做白日夢的時候，這姐們徑直朝我走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啊？”我滿腦子問號，掰斷了手指頭，也不記得自己認識這么一號人物。她說自己是勝男，但現在改名了，單字一個笙。都說女大十八變，但勝男這一手，是孫悟空七十二變。

后來敘舊的時候才知道，從學校退學之后，她休養了一段時間，去北京做了頜面手術，解決了齙牙問題，順帶治好了自己的鼻炎。她不僅變白了，個子也長高了。

但還有一個疑惑，之前都傳言她家搬去了外地，為什么又回來上本地的高中？答案并不意外，因為那個學長在這所高中，于是她也跟了過來。我心想，你都這樣了，哪個男的不是手到擒來。不過學長的腦回路不這樣，他又談了個女朋友，這回是日系甜美型。

平日里，勝男動不動就從班里面把我揪出來，給她出謀劃策。一開始我還鞍前馬后，畢竟她來找我，是給我長臉。但時間一長，問題來了。為了她的桃花，我把自己的給掐了。姑娘們都覺得我已經有主，我一肚子憋屈，無力言說。

突然有一天，勝男開了竅，下定決心好好學習。后來才知道，學長告訴她，有些事，等你考上北大再說。從那之后，我就再沒怎么見過她。之后我休了學，閉關寫書，和常人的人生正式脫節。

再聽到勝男的消息，是高考出成績之后。她說她發揮失常，我瞅了一眼，嗯，是失常，沒拿狀元而已，但還是上了北大。就在她風光而去的時候，我寫書失敗，默默滾回學校，折騰起了藝考。我去北京參加考試時，她全程接待，帶我參觀了校園。我問她生活如何。

她說學長又戀愛了。然而，依舊不是她。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笑說：“等哥考上電影學院，給你介紹帥哥。”她苦笑一聲，沒有說話。我有分寸，亦不再問。

再后來，我考上大學。她早我一年畢業，回了家鄉。我用腳后跟想也知道，學長肯定回家鄉發展了。但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勝男會那么絕。她找了一份上下班路線和學長重疊的工作，不計報酬，不計發展，只為能守著時間，跟學長偶遇。

我有時候會懷疑，這么戀愛腦的女生是怎么考上北大的，有時候又覺得，她這個韌勁，怎么可能有干不成的事。七個月，她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偶遇了學長九次。他倆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是她約我吃飯時，親口告訴我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學長終于妥協了。他第一次向勝男拋出了橄欖枝，邀請她去自己家坐坐。

“那你怎么說？”

勝男不帶情緒地說：“我拒絕了。然后告訴他，以后都不用聯系了。”我聽罷，沒說話，點了點頭。我知道，勝男終于想明白了。一直以來，她追的，其實不是那個人，而是一場鏡花水月，是她的青春。當美夢成真的那一刻起，夢就不再是夢了。

那個人拋出的從來就不是什么橄欖枝，而是一把大錘，錘碎了她的水月，錘碎了她的青春。那一刻，勝男的心結也就此斷了。

“那你接下來什么打算？”

“其實這次是來跟你告別的，準備留學，這個月就走。”

“嗯，挺好。”我有些失落，但也沒說什么。

“哦，對了，臨走前送你個小禮物。”說著她從包里拿出一本上了鎖的日記，上面題字“燈火闌珊，百轉千還”。

“這回可別耍無賴，打不開，你就憋著吧。”

我哈哈大笑。看來，我到底沒逃過這一劫。整個飯局，氣氛歡快，根本不像離別的飯局。馬上分別，我陪她等車。

“勝男啊，哦，不，笙。這回就不去機場送你了，挺忙的。你這名字改得真麻煩，我還是喜歡叫你勝男。”

她半晌沒說話，臨上車了，說道：“嗯，我也是。”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琢磨過味兒來。一串密碼，像閃電一樣，出現在我腦海——0000。

一試，果然開了。里面是大片空白，只有一句話：“兜兜轉轉，回到起點，謝謝你，陪我折騰過。”然后一張卡片從里面滑落。

我彎腰撿起來，是一張500塊的點卡。“嚯，這回大手筆啊！”我拿著點卡，喃喃自語道。

//摘自藏山觀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