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研究文獻綜述

吳余青 田卓明 朱奕葦

（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歷史可以從3 000 多年前殷、周時期的“囿”開始算，封建社會時期的園林專著并不多見，對于中國園林的審美觀點多散見于詩歌、游記、雜文、畫論和小說中，頗為知名的有《畫品》《洛陽名園記》《浮生六記》和《紅樓夢》等等。文人畫家們從審美需求和審美意蘊分析的角度出發(fā)，零散偶發(fā)的審美觀點，用詞造句具有濃郁的文學色彩，而非造園角度出發(fā)的分析和體會。

學界普遍認為，在封建社會時期真正意義上對中國園林有概論性審美表述的是明末計成所著的《園冶》。這是中國園林歷史上第一本全面闡述造園原則與方法的著作，從相地到立基，從疊山到理水，從鋪地到借景，面面俱到。同一時期與園林相關的著作還有《長物志》和《閑情偶記》，這兩部書中對園林也提出了一些精辟的審美觀點，包括規(guī)劃、建筑、植物、室內陳設等。但，遠不及《園冶》對園林審美觀點表述得完整，因而，時至今日《園冶》仍然是研究古代園林審美的重要參考文獻。

近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和造園思想研究，以宗白華、陳從周、金學智和彭一剛等學者為主要代表，他們研究方向不同，各有千秋。宗白華先生雖然沒有中國傳統(tǒng)園林美學方面的專著和論文，但從他的不少著作中可以看到，在中西方哲學和美學基礎上，延伸出來的中國園林藝術美學思想研究，強調了中國園林與其他中國藝術的關聯(lián)，詮釋了中國園林的藝術觀。陳從周先生在繼承宗白華美學思想的基礎上，著重從文學、繪畫的角度品賞中國園林，將中國園林稱為“綜合藝術品”主要著作有《說園》《園林清議》和《中國名園》等。金學智先生則明確提出了中國園林是“生態(tài)藝術典范”，在真正意義上將生態(tài)意識加入了園林審美的標準之中，著有《中國園林美學》一書。彭一剛先生對于園林美學則更多地傾向從建筑學進行美學評判，且注重實踐經(jīng)驗，有不少傳統(tǒng)園林和現(xiàn)代建筑結合的創(chuàng)新作品，其具體分析了建筑、花木、山、水4 種造園要素，為中國古代園林的修復、保存、傳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其著作有《中國古典園林分析》和《建筑空間組合論》等著作。另外還有周維權先生的《中國古典園林史》、童雋先生的《造園史綱》和曹林娣先生的《中國園林藝術概論》等，從史學的角度闡述了不同歷史發(fā)展時期，園林審美的變化。因學界內已有不少研究者對他們的園林審美思想進行專題性的研究，故在此不再贅述。下文將主要從當代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的研究進行文獻上的梳理與概述。

1 中國園林傳統(tǒng)審美意蘊研究范圍

文中提到的中國傳統(tǒng)園林，主要以中國古典園林為主，中國古典園林一般認為包括皇家園林、私家園林、寺廟園林和公共游豫園林[1]。“傳統(tǒng)”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世代相傳、具有特點的社會因數(shù)，如文化、道德、思想、制度等。[2]200”“審美：領會事物或藝術品的美。[2]1157”審美，離不開“美”，“人類對美的認知是一個從表面到內涵、從感性趨理性的過程。[3]14”“只有事物內在某方面屬性與人類美好意愿指向的極致相結合時，美才會產(chǎn)生，美感才會存在。[3]32”“意蘊：內在的意義；含義。[2]1546”歌德曾經(jīng)把把藝術作品分為3 個因素，其中一個因素是：意蘊，認為意蘊是人從素材中所見到的意義。因而，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研究范圍應該包括中國世代相傳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與園林審美相關的思想、文化和藝術。

2 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是中國園林審美意蘊的深根固柢

中國傳統(tǒng)園林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審美思想的重要載體，受到儒家、道家和禪宗等影響。許多研究者從“天人合一”和“天道觀”[4]的哲學思想角度出發(fā)，認為園林的審美意蘊主要表現(xiàn)在“真善美”[5]和“雖由人作，宛如天成”[6]，是順道而為、樸素自然審美觀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結合及運用。而且，不同時期的審美意蘊具有不同的審美表象，比如不同時期提倡的“大化流行”“孔顏樂處”“棲身山水”“樂歸田園”，也是儒、佛、道三家審美思想所包含的和諧共濟、格物致知與適意閑心的審美意蘊[7]。

中國古典園林追求“自然美”，而“自然美”的淵源來自于道家美學、玄學與禪宗思想，對“自然美”的追求經(jīng)歷了由簡單模仿自然擬形的自然美，到順應自然、寄托情感心性的寓神的自然美，再到重在表達主體自由的神情意趣的寫意自然美的過程[8]。體現(xiàn)了“以情觀物”以及“逍遙游”的至樂[9]。而儒家美學思想在中國園林審美中主要表現(xiàn)為“仁、禮、樂”[10]“山水比德”“隱逸出世”等審美意蘊追求，對于園林的選址、結構、布局和具體表現(xiàn)手法都有深刻的影響[11]。玄學家們也主張“棄禮法而求自然”，以園林來寄托精神追求的需要[12]。另外嶺南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中，對于儒家的“文之以禮樂”美學思想也進行了貫徹，并強調了人工的藝術制作和外在功利性[13]。從明清園林的審美中，可以審視到道家“中隱”審美的影響，“海上仙山”“陰陽互補”“壺中天地”“物我相通”等空靈、拙老為美的審美意蘊[14]。

相關文獻表明，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研究集中表現(xiàn)在：師法自然、天人合一、禮樂精神；在布局上要體現(xiàn)空間美；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在意境上要體現(xiàn)三景合一“物境、情境、意境”。雖有研究者提出審美意蘊應隨著時代審美需求而變化[3]37-39，但在以中國傳統(tǒng)哲學基礎上研究審美意蘊的文獻中還未陳述變化的具體表現(xiàn)，或總結出相關審美評價因子及角度。

3 傳統(tǒng)中國山水畫的美學要求與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并蒂同生

“不知中國畫論，難以言中國園林。”“畫中寓詩情，園林參畫意，詩情畫意逐為中國園林之主導思想。[15]80”中國傳統(tǒng)園林與中國山水畫長期并行發(fā)展，有深刻的立意，有寫意的手法，“表高尚的情操，求弦外之音韻。[15]80”受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影響的中國山水畫同樣也講究“師法自然”和“畫意”，這兩個關鍵詞，也是中國古代造園所追求的審美意蘊，并得以表達[16]。

中國山水畫以文人為創(chuàng)作主體，而文人也是園林藝術的審美者和造園活動參與者，無形之中將審美觀和價值觀融入到造園活動中，山水詩、山水畫和園林，三者同源，相伴相生，共同發(fā)展[17]。到了宋代“山水詩、山水畫、山水園林完全確定了互相滲透的密切關系。[18]268”現(xiàn)在仍然可以從宋代中國畫中找到當時園林的空間布局特點、植物種植和建筑水景等，能看到宋代文人在園林中展開的時令活動和雅集文會等[19]。基于畫論即造園論的共識，從審美角度出發(fā)，對造園要素做出了細致的審美要求，如：山石需意境悠遠，水需靈動、自然；植物需多姿多樣可以人格化，可以寄托情感；建筑需因地制宜的靈活；空間需深遠，宜居、宜游且宜賞。建筑、山石、植物和水體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和山水畫共同的四大元素。從造園要素的理法特征，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園林和山水畫對“詩意”和“遠”的意境的共同追求。通過對景物的營建來增加空間層次從而呈現(xiàn)深遠不盡的效果[20]。比較中國古代造園理論和畫論，認為意在筆先與相地合宜、寫意和小中見大、無法之法和構園五格，所說的雖然分別是闡述造園和繪畫，但具有審美同構性[21]，兩者都具有高遠、寧靜和幽深的品格[22]。

從元代園林題材的山水畫可以看出，園林是隱逸文化和文人內心的向往，雖然是失意而隱居的文人畫家借園林景觀抒發(fā)情感、遣興寫愁，但“逸趣”和“逸情”表達充分，也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文人對自然和人居的觀念。一山一水都是“放逸”“安逸”“清逸”“高逸”的內心情境自由抒發(fā)和精神追求[23]。南齊畫家謝赫《畫品》有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和傳移模寫，融入到造園設計中可理解為：園林空間層次的“氣韻生動”，水岸線和水廊的“骨法用筆”；自由式園林的“應物象形”；建筑物和植物的“隨類賦彩”；園林空間布局的“經(jīng)營位置”；以及對自然的“傳移模寫”[24]。古代園林與山水畫一樣，需經(jīng)營位置，合理布局。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對造園具有參考價值[25]。

中國古代的山水畫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范本，“如是觀之，彼實為三維中國畫矣。[26]”按現(xiàn)代的說法，是園林的設計稿。園林與山水畫的審美意蘊只是表現(xiàn)手法上的不同，所追求的境界是一致的，皆是通過對自然山水本身的理解所折射出一種審美境界[27]。園林與山水畫在審美方面具有統(tǒng)一性，主要體現(xiàn)在意境美、朦朧美、自然美、虛實對比美、空間美、形態(tài)美、色彩美幾個方面。山水畫對園林還具有記載性，主要有對園林活動、園林形式、風景名勝、歷代名園和旅游性風景園林的記載[28]。山水畫與傳統(tǒng)園林具有創(chuàng)作者與設計者的同一性、藝術審美的同構性和表達思想的一致性的特點[29]。

4 文學詩詞意境與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異質同構

陳從周先生[15]79認為“中國的園林與中國的文學，盤根錯節(jié)，難分難舍，研究園林應先從中國詩文入手，則必求其本，先究其源，然后有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他[15]76還認為“看園看主人，即園林的水平高低，反映了園主之文化水平，因立意構思處于詩文。”可見文學詩詞的意境追求也是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的要求。

園林審美與詩詞審美異質同構[30]。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的中國古典園林景致的審美包括生態(tài)美、和諧美、動靜美和意境美，而園林人物審美主要強調人物是園林的點睛之筆。文人和畫家參與造園活動，將繪畫、詩歌、雕刻、花木、建筑帶入園林[31]，借助詩詞來對園林景致進行渲染，表達的范圍也寬泛，用比賦、寓意和象征的手法，來畫龍點睛、寓情于景、借景生情，以突出園林的主題和情趣[3]48。古詩詞意境分別通過園名、植物和景亭來表達，通過時空和感知結合，讓古詩詞意境在園林中以物態(tài)化的形式出現(xiàn)[32]，詩詞意境通過園林中的空間意境塑造，讓觀眾產(chǎn)生共鳴。文學詩詞的意境美與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所追求的意境美同出一轍，區(qū)別僅僅在于載體的不同，而審美心理的美感度是一致的。

中國傳統(tǒng)園林是“固體的詩”，是“無字之書”，其組織結構與詩詞無二，有主次之分，有跌宕起伏，同時在空間布局上與詩詞創(chuàng)作手法一致，講究節(jié)奏與韻律，有動有靜，層次清晰，變化有序[33]。

5 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的時代變遷

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的發(fā)展有一定的脈絡，先秦至兩漢時期的園林審美意蘊以“高、大、遠”為特征，晉代開始形成園林審美的“意境美”，這是中國園林對世界園林美學發(fā)展的重大貢獻。漢代的園林“動物的美學價值”體現(xiàn)，將動物從狩獵對象變?yōu)樾蕾p對象，這也是園林審美的一個巨大進步。唐宋時期，植物審美，可從詩詞中略見一斑“歲寒三友”“四君子”等等，這一時期的“園林情調”多見于詩詞。唐代時期，“公眾參與”造園，是我國園林美學發(fā)展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寫意”成為中國園林美學意蘊的重要評價標準。明清時期，園林的“食用”價值得到提升，計成的《園冶》是中國第一部園林專著，書中對園林主體與客體的多種審美關系等，進行了闡述，提出“假生于真，以假擬真”的審美標準。葉燮“美本乎天”“孤芳獨美不如集眾芳以為美”“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見”。曹雪芹則從自然物的價值來評價園林的美[34]。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形成，與社會因素和文化因素密切相關，可從哲學審美、自然山水審美、書畫曲藝審美等主要的文化因素進行分析[35]。

中國傳統(tǒng)園林對植物的審美發(fā)展也經(jīng)歷了4 個階段：秦漢時期滿足人們物質生存階段；魏晉南北朝時期滿足人們早期對植物精神寄托階段；隋唐時期對植物美的追求開始進入一個自然美、生態(tài)美、形式美和藝術美的完美結合；元明清時期是對意境的追求階段[3]37-39。

隨著生產(chǎn)力和科技的發(fā)展，園林景致的構成由簡樸到精致，設計手法由簡單到復雜，由私有型到開放型，縱觀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的發(fā)展脈絡，可以發(fā)現(xiàn)，其隨著當時的文化發(fā)展、歷史的變遷，和人們對自身和環(huán)境的認識深入，而發(fā)生的變化，但變化的種種都沒有離開向往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力求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環(huán)境，追求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

6 結語

中國的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從哲學思想、中國繪畫和文學詩詞等方面，造就了獨特的中國園林藝術，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生活環(huán)境，“補償了人們與大自然相對隔離而人為地創(chuàng)設的‘第二自然’，[18]2”也成就了中國城市“天人合一”的城市空間景致。最近20 多年來，國外的設計師帶著西方文化及審美意蘊逐步在改造著中國的城市景觀和天際線，城市形象失去了其本該具有的審美獨特性。由于引進并使用西方造園的理論成果，也使得中國傳統(tǒng)園林文化理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稍有滯后。可喜的是現(xiàn)在已有一些設計師開始研究、挖掘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設計理念，并運用到實踐中，這代表著一味模仿和拿來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城市空間和園林景觀面臨著一個新的轉折時期。未來城市的發(fā)展需要有與之相關的美學和設計理論與之匹配，而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恰好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有特色的審美文化，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研究，保留其優(yōu)勢的部分，改進其不適應時代的部分，可進一步研究其審美意蘊的評價因子，探索并建立其具有現(xiàn)代可行性評價體系，促使城市景觀向著有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特色的趨勢進一步發(fā)展。

“美在各個歷史時期、不同地域、各種人文條件下不斷發(fā)展，并表現(xiàn)出自身鮮明的個性，所以美不斷變化。[3]14”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化和審美需求，對中國傳統(tǒng)園林審美意蘊進行梳理和研究，應在已有的研究基礎上與時俱進，隨時代審美需求進一步發(fā)展，與自然和諧相處，在第二自然景觀里體會到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與特色，對提升文化自信，滿足園林學科發(fā)展和推動文化的繁榮有著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