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陳捷開


只要規范用藥和治療,活著的希望是很大的,但自由呢?
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感染門診,是全國名列前茅的艾滋病專科門診。作為主任醫師的蔡衛平,從業30多年來一直與同事和病人并肩攜手,對抗著這種特殊的病毒。
入行
其實,成為一名傳染科醫生并不是蔡衛平的理想,他甚至曾經千方百計想調離這個崗位。蔡衛平個性爽直,覺得外科更適合自己,夠干脆。結果陰差陽錯,畢業分配時,他被分到了廣州市傳染病醫院(現在的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簡稱市八院),一家沒有外科的專科醫院。
“開頭幾年,我還沒有放棄外科醫生夢想,一直在申請調動,但最終還是沒走成,只好留下來了。”漸漸地,蔡衛平發現這個專業也挺適合自己。當時的傳染病,大多發病急且兇險,比如流腦、白喉、傷寒、狂犬病之類。無法挽救的病人,很快就離世了,而判斷和治療準確的話,一條生命就被迅速地從鬼門關撈了回來。并且治療好一個傳染病人全社會都能受益,特別有成就感。
然而,醫院接收到第一例艾滋病患者時的震撼,令他至今難忘。1995年,一位患艾滋病晚期的緬甸船員,在海上出現了嚴重的肺部感染,船一靠岸,病人就被立刻送到市八院。
全體醫護人員嚴陣以待,將能找到的防護行頭都穿上了,甚至還套上了水鞋。當時,距1985年中國宣布第一例艾滋病死亡案例,只過去了不到十年。
由于缺乏艾滋病藥物,這位緬甸船員只能用普通肺炎的方式治療。他被安排在了原本是收治狂犬病人的7號房。7號房的特殊之處在于有兩扇門:一扇通往醫院走廊,另一扇則通往太平間。然而,這位艾滋病患者卻被救了回來。十多天后,他從入院時的奄奄一息,恢復到了可以走路的狀態。
緬甸船員離開醫院的背影,給蔡衛平和同事帶來了很大的觸動:“原來艾滋病并沒有那么可怕,他們雖然免疫系統遭到了破壞,但依然有活下去的可能!”
救命藥
自2003年起,中國政府開始實施“四免一關懷政策”,為所有HIV感染者提供免費的抗病毒治療,這在全球都是絕無僅有的。
然而,免費的特性就是廣覆蓋、低保障。“我國現在使用的,很多還是十幾年前的老藥,之所以有超過90%的高控制率,全是靠病人忍受著毒副作用、多年如一日準時用藥的依從性,才得以保證的。”蔡衛平嘆息。
中國近年的經濟發展,已經不符合許多國際組織的藥物捐獻標準;但引進進口新藥的費用,免費體制又難以承受。
“我們也鼓勵過自費藥市場。但是,一種是吃了不頭暈不起皮疹、每個月3000多元的自費進口新藥,一種是副作用比較大但免費的藥,你會選哪個?絕大部分的患者都選擇了用免費藥。”
2018年,蔡衛平當上全國人大代表時的第一份議案,便是建議將艾滋病治療納入醫保。他欣喜地看見,在2019年開始實施的新醫保目錄里面,出現了單一復合片劑——艾考恩丙替片,如今廣東省職工/居民可享受60%~90%的門診報銷。“以前的藥,有些一天吃三次,有些一天兩次,很容易弄錯。另外,病人在外面工作或應酬時不方便的話,也可能延誤吃藥時間。這種一天只需服一片的藥,會更有利于病毒控制。”
“話療”
美國公共健康先驅愛德華·特魯多醫生有句著名的墓志銘: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時治愈,經常關懷,總是安慰。)這也符合感染科醫生們的準則。
“廣東人把去醫院看病叫做‘睇醫生,后來我才發現,很多人真的是來‘看醫生的。”蔡衛平笑著說,很多患者其實已經很穩定,但就是不放心,一定要聽到你親口說“沒問題”才心安。
考慮到蔡衛平年近退休年齡,醫院門診每天給他限號30個。但每次遇到需要開導的患者,他總會聊上二三十分鐘,有外地病人專門趕來看他,他也會爽快加號。
對于HIV感染者來說,病毒摧毀的不僅是身體,常常還有他的整個社會圈子。被拋棄、背叛、誤解、孤立……這都讓病人無比孤獨,艾滋病門診便成了他們為數不多的,可以放心吐露心聲的地方,有醫生、護士、個案管理師為他們疏導心理問題。
在蔡衛平看來,病人與醫生坦誠交流,本身就是治療的一部分,“會說自己想去死的人,往往是沒有下定決心的,你多拉他幾次,他就從懸崖邊回來了。”
對于生死一線的掙扎,他自己也深有體會。
作為一名傳染科醫生,2003年抗擊SARS期間,蔡衛平責無旁貸,沖鋒在前。當時的醫療防護措施遠沒有如今齊全,連口罩都還是棉紗的。他在工作半個月后,突然出現了低燒和咳嗽癥狀。剛開始他還心存僥幸,希望是感冒,但在強撐幾天后,肺部CT的陰影明確顯示:他感染上了SARS病毒。
從正常工作到移動幾步路都艱難,似乎是一瞬間的事。當他上了呼吸機,被推到鐘南山所在的廣州市呼研所住院時,感覺每一口空氣都吸不進肺部,無比艱難。
幸運的是,他撐過來了。出院當天,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向樓下,點了一碗牛腩粉。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他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活著真好。”
自由
自由地活著,也是所有艾滋病患者最大的愿望。根據衛健委的數據,我國符合治療條件的感染者接受抗病毒治療比例為86.6%,治療成功率為93.5%。只要規范用藥和治療,活著的希望是很大的,但自由呢?
“我感覺,對于艾滋病患者最大的歧視,并不只是來自對疾病的恐懼,后面夾雜著更多復雜因素。”蔡衛平見過有些患者的父母,在知道兒子染上HIV病毒時,只罵了句:“衰仔,都叫你不要亂搞啦!”,但在得知兒子是同性戀后,卻崩潰大哭,無法接受。
離開了血液和體液的HIV病毒是無法長期存活的,生活中能接觸到的病毒濃度也相當低,難以達到感染的程度。但是,這種草木皆兵的社會氛圍,只會讓艾滋病的傳播更加隱蔽,造成更大影響。
阿康以前是個混混小頭目,吸毒、斗毆都是常事,還曾幾進監獄。在多年的治療后,他病情已經穩定,也開始走上正路,自己做些小生意。
“許多病人,即使曾被人看成是爛仔,只要你給他機會,也有重新開始的可能。”說著,蔡醫生站起來,往辦公室的窗外望去。窗外是醫院大門,門口一棵大樹,枝繁葉茂。“阿康就整天坐在那棵樹下等病人,當成自己上班的地方一樣。”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