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知味

紙袋

美食是一種情懷，而我相信世間所有的情懷都不應該被辜負。在不同的月份嘗遍不同的滋味，做一個知味的人，食知味，愛也知味。

瓷碗里蒸出來的熱氣氤氳了餐桌旁的窗戶。玻璃上迷蒙一片，看不清外面熙攘的街道。

盛粥的瓷碗是略扁內凹的盅狀，碗壁漆了層不大細致的釉，摸上去有些粗糙。碗沿慢慢滑下一滴湯水，即將掉落時卻在接近碗底的地方停住了，凝結在碗面上，像是一指尖濁了的晨露。粥上漂浮著被切得細碎的蔥花和芹菜。熱氣抖動粥面，把藏在底下的蝦米、肉末和香菇都翻了上來。

我輕輕舀了一勺，顧不得粥熱燙口趕忙塞進嘴里。被熬煮得稀爛的米粒來不及咀嚼就滑入喉中，在嘴里留下濃稠甘香的滋味。良久之后，舌尖才傳來輕微的燒灼感。我用前齒抵著舌尖，隱隱怪罪自己不該心急，右手卻不自覺地舀起下一勺。

這時粥鋪的老板拿著餐盤從我身邊走過，我開口問他，這粥可有名字？

他沒有出聲，愣了好一陣才指了指斜上方菜單上的某行字。我順著他的手指看清了那行快被歲月模糊了的字跡。字是手寫的，不大整齊，顯得有些歪七扭八。

“人間知味。”我試探著念出聲，然后以各種語氣把那四個字讀出來。

人間知味，食知味，愛也知味。

在三月，尋著一縷饞人的香味，走過巷子，轉角就能遇到的是早餐鋪。幾張桌子被零散地放置在店門口，一進去就能得到熱情的問候。籠屜一揭開，便有熱氣朝臉上撲來，躺在厚實棉床上的糯白包子和饅頭被店鋪阿姨裝進袋子里。一口咬下去需要不斷咀嚼才能把味道都識別出來的是飯團，被炸得金黃焦脆的是油條，裂了縫才能入味完全的是茶葉蛋……

我喜歡找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喝一碗加半糖的豆漿。肉包子里的油水浸入面皮，底面被煎得焦黃，咬下去還有“咔呲”的聲音。日頭還在云層里，晨光慢慢地照在我坐著的桌子上。城市從一夜的沉睡中蘇醒過來，我看著人間的煙火往上空彌散，恬靜而安然。

在五月，灑滿孜然佐料的是烤肉串。灰紅色的木炭在燒烤架底下燃著嗆鼻的煙火，腌好的烤肉發出滋滋的聲響，肉色慢慢變得焦紅。

將夏未夏的夜晚適合燒烤，喝一口將融未融的冰沙，咬下竹簽上的烤肉。空氣還是燥熱的，熏曬了一整天的地面溫度還沒有退下去。

在七月，宵夜得用鹵味來搭配。我右手戴著塑料手套，拿起帶有少許剁碎花椒的鴨脖，吮吸干凈骨頭里的鹵水。鴨脖的肉被牙齒咬成連著的絲狀，咬到辣椒后舌尖會有被灼燙的感覺。雞翅、鴨爪和可樂更配。咕嚕咕嚕地灌下一杯冰鎮過的可樂，杯壁上殘留的氣泡還在“嘶嘶”作響。

有的人喜歡在晚上喝點啤酒。易拉罐里浮動著一層雪白的氣泡，晃動時，酒會不小心濺出來。一陣風吹過，臉頰微微發燙，很多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在此刻都同混雜的情愫一起，找到了傾訴的出口。微醺的人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說一座城，說一場雨，說原來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在八月，解暑要吃泡過涼水的西瓜。一口氣把還在流著汁液的西瓜吃得只剩瓜瓢，惶急得連西瓜子都來不及吐出來。我們嬉笑談論著西瓜會不會從肚子里長出來的玩笑，手上衣服上全都沾了甜稠的西瓜水。屬于西瓜的夏天，有酷燥的太陽，有細密的林蔭，有山，有風，還有你。

在九月，換季的雨天要喝一罐暖胃的湯。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人猝不及防，淋濕后整個人都在發燙。雨水拍打著窗子，窗子外的風呼嘯著帶走了這個城市的夏天。而秋天被盛在熱氣騰騰的碗里，碗里裝著的是冬瓜排骨湯。排骨的髓拉連著冬瓜，舀一勺，入口即化，綿軟的冬瓜浸泡著甘甜的湯，溫暖了饑寒的胃。

在十一月，青春像是一桌沸騰著的鴛鴦火鍋。一半是浮著枸杞、姜片和菌菇的清湯，一半是熱辣味濃的辣椒紅油。有人偏愛清湯，有人喜好紅油。我們把豬血、玉米、肉丸等悉數下鍋，等一鍋的湯水慢慢沸騰，把蘸了醬料的肥牛一口塞進嘴里，唇齒間都是蠔油和花椒的味道。

眼鏡被煙火弄得迷蒙了，衣服上也濺了湯汁。有人高聲表白，有人抱頭痛哭，也有人笑而不語低飲杯中酒。一場轟轟烈烈的青春在鴛鴦鍋的陪伴下聚散離場。

在一月，天冷的時候應該吃一盤剛出鍋的水餃。水餃在沸水里翻滾數次后瀝干再裝盤。筷子夾起水餃的一角蘸醬，入口后不要急著吞下。撕咬開面皮后，肉和蔬菜混雜的餡在牙齒間逐漸散開變得零碎。每一次開合，上下顎都能嘗到不一樣的滋味。

就著湯吃的水餃有著另一番味道。蔥段和胡椒粉掩蓋著藏在湯下的餃子，夾起水餃放在口中輕輕一咬，湯汁就迸射開來。水餃還可以拿來油炸，炸得略微有點焦脆時起鍋。肉蔬混雜的餡，和酥脆的面皮一起在口腔里被咀嚼成末。

在二月，殘冬臘雪消融、細柳抽芽回暖的時候需要來點甜。巧克力剛一入口就融化了，黏稠軟膩的巧克力吃起來有點發苦，但甜味會從舌根慢慢爬上來，在舌尖發酵，釀造滿嘴的甜蜜。也可以來一塊小蛋糕。蛋糕夾層里有被熬煮得綿爛的紅豆和布丁，奶油把嘴唇都染成白色。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奶油上那一顆水靈靈的櫻桃。

我習慣在兜里揣著糖果，心情不好的時候拿出來吃一顆。糖果在嘴里慢慢融化，包裝紙在陽光下閃著光亮，人也會跟著明媚起來。無論什么年紀，能夠大聲喊著要買的總是冰糖葫蘆。先猛地一口咬碎山楂外面包裹著的紅糖，而后將整顆塞入嘴里。酸味和甜味默契地在嘴里輪番上演，刺激著躁動不安的味蕾。

所愛隔山海，但食物可以抵達彼岸，帶來家和愛的味道。鱸魚堪膾，其味無窮。食物會因為人的情感和牽絆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維系遙遙相隔之人解憂除思的良藥。

生活就像是一鍋被燉得軟糯的粥，而幸福是一碗暖融飄香的面。我喜歡這樣富有煙火的人間，因為食物的美好滋味而視如珍饈，因為情感的真實細膩而動容不已。

從粥鋪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夜色壓下來蓋住了清冷的月光，但城市依然很明亮。冷風刮到臉上有輕微的疼痛感，我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邁著密集交疊的腳步，迫切地往家的方向走。

家之所在，愛之所在，即是光明。食知味，愛也知味，人間至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