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短篇小說）

杜亮亮，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電力班學員，2018年入選浙江新荷人才庫，曾援藏幫扶那曲。作品散見于《江南》《飛天》《文學港》等雜志，出版長篇小說《未曾牽手》、散文集《北風吹過江南》、小說集《高復班》。長篇援藏報告文學《天海一線》入選寧波市2019年度文藝創作重點項目，長篇援藏報告文學《那曲，那曲》入選浙江省作家協會2019年作家定點深入生活項目。

別說杜老四的金花離婚了，就算黃花大閨女，我家的富生也看不上她。張老三掃視一眼眾人接著說，杜老四家的二閨女銀華嘛，還湊合。

銀華正在看著唉聲嘆氣的父母樂開了花。你姐離婚了你還能笑出來？幸虧還是一個炕上睡大一個鍋里吃大的。銀花撲哧笑出聲說，媽，你不是天天罵我姐嫁了個孽障嗎？現在離婚了不是正合你意了啊？

銀花媽嘆口氣說，罵歸罵，能怎么辦？你姐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當時想嫁個大學生，那是咱家福分。誰知他人模狗樣會打你姐？

杜老四對著老太太吼了一句，男人打女人怎么了？話音未落老太太沖到他跟前大吼一聲，給你打啊！這么一嗓子過去就把杜老四給收拾住了。他嘆口氣說，我窩囊一輩子，可命也沒這么賤，生兩個女兒也就算了，賠錢貨嘛。現在丟人現眼，金花咋就成了村里第一個離婚被趕回家的女人？

離婚怎么了？銀花聽著很不舒服地說，村里那些女人天天干完地里活還要干家里活，一不如意還要被男人打，過得豬狗不如。我姐離婚怎么了？那是本事啊，你倒是叫村里的那些挨打的女人去離婚，她們敢嗎？她們有那本事嗎？

銀花啊，你可不能這么說啊！日子就是這么過的，不吵架不打架，那還是兩口子嗎？

媽，這都啥年代了？別不把自己當人看。如果我姐能考上大學，她會被人看不起嗎？

你一個考上大學，我就天天被張老三奚落，你倆要是都考上大學，我臉還往哪擱？

爸，你分得清好壞不？張老四看誰順眼了？你以為你生兩個兒子他就不罵你了？咱們得自己看得起自己，跟那種人較什么勁！

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姐這事也不知怎么了，像有一窩馬蜂在傳話，沒兩天鄉里鄉外都在說。村里嫁出去的女兒都趕著回來看你姐的笑話。

看我姐的笑話？銀花冷笑一聲說，就她們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還看我姐的笑話？我姐一個笑容她們就服服帖帖了，還看笑話！

唉，我這輩子造的什么孽？窩囊做人就算了，生你們兩個女兒，老大離婚，老二考上大學，我這輩子都不要出門了。

你們別吵了！銀花放下手機說。

日頭最后的亮光似乎也不想放過這難得的熱鬧，村里的母雞老狗早就聚在村口。老頭老太太靠在墻角，大姑娘小媳婦擠在路邊，大家都想看看，城里離婚的女人會長什么樣。那些出嫁到別村的女人，也陸續趕回來看笑話。

君芳是金花的閨蜜，一起初中畢業。君芳出嫁的日子，金花去了寧波打工。君芳媽知道金花離婚回家的消息后，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君芳，說狗狗你回來安慰下金花。你嫁得這么近，兩口子打架，你還能回媽這來。你看金花多可憐，嫁那么遠，不知受了多少罪，現在被男人趕回老家來了。

君芳剛出嫁那幾年，隔三岔五往家里跑，不是被婆婆罵就是被男人打。男人初中沒畢業，認的字還沒她多，不過這也成了君芳被打的原因。你多認幾個字有屁用！男人總是這么數落她。孩子出生以后，她回娘家少，不是男人打得少，是她習慣了。習慣了被打，習慣了互毆，習慣了摔盤子扔煙灰缸。過日子就是這樣的，這是她媽的口頭禪。

杜老四和張老三，這曾經的好兄弟，如今天壤之別的一對老頭，故作鎮靜站在人群后頭。

出租車在塵土里呼嘯而至，下來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孩。人群騷亂了一下，這是金花嗎？

金花熱情地和大家打招呼，左一個丫丫，右一個姑姑，臉上泛著無法抑制的喜悅。圍觀的村民很不習慣，這真的不是從前的金花。從前的金花沒這么熱情，也沒這么多話，更沒這么漂亮，甚至也沒這么年輕。這真的是金花嗎？

銀花擠上去說，卉卉呢？金花說，卉卉要上學，托付給朋友了。金花看到人群后面的父母，喊了聲，媽趕緊回家做飯，我饞死酸菜了。說完從手提袋里掏出兩盒好煙遞給杜老四說，爸，給大家去分下。

杜老四分煙的當兒，大姑娘小媳婦跟著金花走了。看到金花的那一瞬，她們的腦子里只有羨慕。用銀花的話說，就是金花一笑，她們就服帖了。

人群漸漸散去，兩個老頭靠近了點煙。杜老四一輩子尊稱張老三為大哥。大哥，富生最近沒回來嗎？張老三抽口煙說，這崽子說是今天回，這天都黑了，還沒見影子。

老哥，你生了倆好兒子啊，你罵我罵得對，我就生了倆賠錢貨，還丟人現眼。杜老四猛吸了一口煙，喪氣地蹲了下去。

張老三低頭看看蹲在地上一頭白發的杜老四，又摸了摸自己禿頂，忽然就不想罵他了，也蹲下來吸口煙說，這世道咱也不懂了。打個媳婦嘛，咋就離婚了？

兩個人沉默地吸著煙。張富生打自己媳婦，媳婦就鬧離婚。杜老四女兒被女婿打，女兒就去離婚。現在的女人家變了。

銀花在廚房里嘲笑她媽說，早告訴你準備吃的，現在好了吧？她媽嘀咕著說，這樣的事丑啊，咋還這么開心呢？

金花在西廂房里看著目瞪口呆的姐妹們笑開了花，我哪兒有兩百萬啊？我就七八十萬是自己的，其他的錢都是貸款的。我出去打工早嘛，我男人上過大學，但家里窮，還要供給弟弟上學。結婚的時候，我已經買好房子，所以離婚的時候，房子也判給我。現在倒好，正好接我父母過去住。

君芳嘆口氣說，咱們沒本事，就綁在男人身上了，人家要打要罵也就忍了。金花你命真好啊，人家說遠嫁的命苦，你這遠嫁了過得比我們還好！金花笑笑說，什么命好命不好，不都是自己掙來的？遠嫁不遠嫁，跟過得好不好有什么關系呢？關鍵還是看自己的本事啊，咱們不是有一句話，洋芋到哪里都是洋芋。自己是洋芋想要嫁給金子也不可能啊。只有自己成了金子才能嫁給金子。自己選錯了人怪誰？

有人插嘴說，說得容易，一離婚了人家都看笑話呢。金花說，日子是過給自己的，舒服不舒服，自己心里清楚。咱們這地方本來落后，到了外面才發現沒讀書寸步難行。

君芳應承說，我上次到蘭州地鐵都不會坐，我男人沒讀過書字也認不全，買票就花了半天時間。金花說，你還這么年輕，你得學啊。

君芳和一幫女人就笑開了，金花你說的啥話啊？咱們都一幫老女人了，還年輕呢！再說，腦子笨啊，學不進去。

哪里老啊，咱們一輩子還沒開始呢。以后孩子到了外面讀書，到大城市生活，你得去照看孩子吧？就算去走親戚，也得認幾個字不是？

哪想那么遠的事？我家那孩子，能考上高中就不錯了，回家擺一個攤子，做點小生意混口飯養家糊口就不錯了，還到大城市生活，做夢吧。

一幫女人本來是想聽金花訴苦，卻讓她們體會到了羨慕嫉妒恨，羨慕金花走出村子去大城市，學到了那么多文化，嫉妒金花敢休了男人還過得這么開心，恨自己過得不如人家。

杜金花花了兩百萬元買房子的事，也像一陣風很快就吹到張老三耳朵里。那會張老三正在品嘗著兒子帶來的香煙，這香煙一根兩塊錢啊，他就教訓兒子說，你崽子就亂花錢。富生說，放心抽，我給人辦點事，人家送點煙，禮尚往來。

張老三瞅了一眼電視，電視里正在放隔壁縣里的公路腐敗案件。張老三一看就來氣，火冒三丈跟兒子說，你看，你看，現在這社會太不像話，這路造成這樣，糟蹋錢。

父子兩聊著天，富生媽進來說了兩百萬的事。富生一碗漿水面還沒吃完，抬頭說，我一個大學生，這么多年都沒賺到幾萬塊，她一個打工的，能賺兩百萬？

富生媽壓低聲音對老頭說，以前不是傳金花做那種營生嗎？結婚了還不收斂，才被男人打的。

張老三忽然警覺起來，小聲對兒子說，你這幾天小心點，你也離婚了，咱村里人都想撮合你們呢。

富生一口漿水嗆出來說，我看得上她？富生說完低頭想了想印象里的金花。金花確實很漂亮，不用化妝，一抬手一邁腿，一個笑容一個皺眉，都能讓看見的人晃神。張富生看著窗外的黑夜，感覺今晚要失眠。

那一夜很多人都失眠了。張老三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自己什么偷雞摸狗的營生沒做過，犯法的事情沒做，缺德的事情做得多了。可是他把一頭黑發熬白了，也就積攢了十來萬，蓋新房還是偷偷跟別村的聯手借的錢。杜金花到底在干什么營生，能賺兩百萬？聽說干那種營生的也沒賺了大錢，更沒見誰攢下大錢。想到這他反而不相信杜金花在干那種營生了。就算是吧，人家也是真賺到錢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為了賺點錢啥腦子沒動過？他張老三要是個女人，老早就出去賣了。

杜老四也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不知怎么了，看到金花后竟然不難受了。他不是傻瓜，日子過得好不好都寫在臉上呢。他在金花臉上看到的是陽光、是健康、是時尚，對了，就是電視里那些詞。他離婚的閨女就像從電視里走出來的明星一樣。

平素安靜的村子，在那一夜忽然熱鬧起來，黑暗中人來人往，害得狗也時不時亂叫，害得公雞在半夜三點就打鳴了。

清晨擁擠的人群后面，銀花給貴生塞了五百元。貴生接了后問銀花，你還回來嗎？銀花說不回來了。貴生說去年咱倆買高考試卷的錢，是我跟我哥借的。銀花說我知道，兩百元還給你哥，剩余三百元算我感謝你，你今年多買點試卷復習吧。

金花自然注意到了妹妹，她自己受過苦受過委屈，不想再讓妹妹帶著窮氣。她本來是想給妹妹拿一千元去還給貴生，妹妹說我最多就欠他一百元。她跟妹妹說，窮氣會跟著人一輩子。窮氣還會帶著臭脾氣。你看張老三打媳婦，張富生打媳婦就知道，以后張貴生也不會是個好男人。銀花自然相信姐的話，沒有姐她考不上大學。

一幫女人數落杜老四，說杜老四，你到了城里看到年輕姑娘，就不要金花媽了吧？

金花媽說，他要是能找到年輕的姑娘，生個兒子出來，我當保姆給他養著。

大家忽然發現，金花媽也一身新衣服，年輕了十來歲。就反過來數落金花媽說，金花媽，你打扮這么漂亮，金花再找個對象，要是看上你，那怎么辦？

那怎么辦？那我請大家喝喜酒，我們娘倆的喜事就一起辦了。

大家就又把話頭轉給杜老四，說杜老四，你別跟著去了，你欺負金花媽一輩子，以后會被人家趕回來。

杜老四穿著一身嶄新的皮夾克，總覺得肩膀不舒服，袖口也不舒服，他扭扭脖子說，她要是到了城里敢亂跳彈，我打斷她的腿。

大家哄笑起來說，到了城里還打媳婦，你小心自己的兩條腿吧。

君芳媽說，杜老四，你要保管好你那第三條腿，不要亂伸，我看見金花媽帶著剪刀呢。

笑聲卷起塵土，出租車在塵土里拉著杜老四一家疾馳而去。家里的桃園蘋果園讓張老三去種了。

張老三有些失落，他想我一輩子比杜老四有本事，我生了兩個兒子，老大考上大學，老二也能考上大學。他生了兩個女兒，老大出去打工還離婚，老二剛考上大學。為什么我去種他的地，而他去城里了？

富生也擠在送別的人群中，他沒有上去和金花打招呼，或者說他以為金花會和他打招呼，結果卻沒有。但他感覺一輩子再也忘不掉金花了，他從大學畢業回到縣上，就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

富生，你上過大學，說幾句英語給我們聽聽？

富生看著圍在身邊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說，說英語？

對啊！那幫女人嘰嘰喳喳地說，金花的英語可說得好了！

富生笑著說，別開玩笑了，她初中畢業，能讀幾個單詞就不錯了！

她們說，哪里跟你開玩笑啊？金花做外貿生意，天天跟外國人打交道呢！人家現在也是本科生了！

富生再抬頭，忽然發現，這輩子可能見不到金花了。他突然失望之極，他應該主動和她打個招呼，加個微信號。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有氣質的女人。

一幫女人對富生的走神心領神會，就轉頭調戲站在人群后的貴生說，貴生啊，你哥的魂給金花勾走了，你的魂也給銀花勾走了吧？看樣子貴生大學畢業不會留在咱們這里了。

貴生說，我大學畢業了要去寧波打工！

那幾個女人說，哎呦哎，這就是愛情的偉大力量吧！

張老三想回頭呵斥貴生，你要是去外地工作，我們就斷絕父子關系，以后別再回這個家。這是富生大學畢業的時候，他說的狠話。那時候富生和杭州一家公司簽了協議，硬生生給他逼了回來。供兒子上大學干嗎？還不是光宗耀祖？還不是在村里威風？還不是縣上辦事方便？

到嘴的狠話，他又咽了回去。他深知，富生在縣上過得不開心。開頭幾年覺得自己屈才，現在又沾染了很多惡習。這畢竟是個落后的地方，自己也落后成老古董了。孩子的事該由他們自己做主了。

張老三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他狠命吸口煙，想去告訴杜老四，你他娘的破果園老子不種了！他又一想還是種吧，一年能收成好幾萬呢。

責任編輯 ?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