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江
十年前,中國學界對概念史還很陌生;現在,概念史已然成了學界的香餑餑。提到概念史,首先要明確的是,無論是作為研究領域,還是作為研究方法,它都是一門德國的學術傳統。因此,要將概念史方法運用于中國進行跨文化的概念史研究,就需要理解概念史的基本內涵。
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給八卷本《歷史性基礎概念:德國政治一社會語言歷史辭典》(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所寫的導言是談概念史時繞不開的文本。在這篇導言里,科塞雷克提出了概念史研究的三個“命題”(These):概念即歷史、歷史性基礎概念的“四化”標準,以及“馬鞍時代”。
第一個命題是概念即歷史。在導言的題頭,科塞雷克引用了戲劇家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的一段話:
恩斯特(Ernst):我對某事有一個概念,我也能用話語表達出來。
福爾克(Falk):并非總是如此。至少一般而言,他人通過(我
所表述的)話語不能完全得到我想傳達的概念。
這是兩個共濟會會員之間的對話。恩斯特認為言語可以表達心中的概念,而福爾克則認為人們使用的即使是同一言語,也未必能表達同樣的概念。這段對話揭橥了概念史研究的旨趣:新詞語未必能表達舊事物,同一詞語所指稱的事物的內涵,可能南轅北轍。類似的例子俯拾皆是。“人民”在漢語中古已有之,“民族”在古籍里也能找到出處,但現在使用的“人民”和“民族”毋寧說是外來詞;即使如此,當它們分別對譯西文people/Yolk和nation/Nation時仍然碰到不可通約問題。“中國人民大學”被翻譯為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按通常的理解應將Remin譯為people,如是,則這所中國著名的大學看上去像美國不入流的社區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的英文名稱是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如果沒有學過漢語,絕對不明白Minzu是什么意思。Minzu對譯西文nation/Nation,而這里的Minzu實為ethnic group。不要說西文與漢字之間難以通約,即使是在漢字文化圈,也存在容易引起歧義的問題。nation/Nation在日語里有三種不同的翻譯:國民(Kokumin)、民族(Minzoku)、那遜(Neshon),彼此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可見,如果不對使用的概念加以梳理,我們的歷史敘述有可能各說各話,互不相干,更不要說與他者進行有生產性的對話了。
歷史書寫誕生于人與神分離之后、自我意識出現之時,伴隨人的視角的變化,過去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十八世紀末以來,根據對未來的期待而書寫出來的過去,總是與特定的知識/權力有關的。凝聚了“歷史”的概念研究要具有歷史性的內涵,離不開社會史的支撐,換言之,如果沒有社會史做依托,就不會有屬于特定社會的概念史。在此,派生出了概念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原則:不能用后來的術語和概念來詮釋此前的事物。據此似可推知,十九世紀中葉以后形成的自由主義的歷史敘述乃是目的論的產物,屏蔽了不符合其要求的過往陳跡。《歷史性基礎概念》有三位主編,除科塞雷克外,還有屬于他長輩的布魯內爾(Otto Brunner)和孔茨(Werner Conze)。布魯內爾在一九三九年出版了《領地與統治》(Land und Herrschaft)一書,該書撇開后設的概念,注意以當時的概念解釋同時代的問題,因而出版至今未因作者的政治立場或學術局限而被遺忘,被奉為理解中世紀歐洲的名著。實際上,在布魯內爾之前,日本法制史學者三浦周行就有類似的看法,他認為明治維新后日本實施了一套來自歐洲的法律制度,古代日本則受中國影響實行了律令制度,但這些外來的法律和制度都沒有改變日本人生活世界中的習慣法。在一九0四年發表的《專門學中的概念問題》一文中,三浦指出,要研究日本固有的法制慣習,必須理解日本人自己的觀念和術語。
科塞雷克提出的第二個命題是衡量“歷史性基礎概念”的“四化”標準。“歷史性基礎概念”(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一般譯作“歷史的基本概念”,我之所以譯作“歷史性基礎概念”,乃是為了避免漢語的曖昧而引起的誤解,強調概念本身所具有的歷史內涵。科塞雷克認為,歷史性基礎概念既是歷史轉折的“標志”(Indikator),也是影響歷史進程的“要素”(Faktor)。在其博士論文《批評與危機》(Kritik und Krise)中,他指出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進步”概念蘊含著“危險”,因為特定的歷史意識與所經驗的社會危機及其批判有關,它最終與關于未來概念的烏托邦發生了聯系。科塞雷克所說的“四化”標準有“民主化”(Demokratisierung)、“時間化”(Verzeitlichung)、“可意識形態化”(Ideologisierbarkeit)和“政治化”(Politisierung)。“民主化”指伴隨知識的普及,所有特定階層壟斷的概念漫及各個階層,相關含義也因此而發生了變化;“時間化”指概念被賦予了所期待的特征,在實踐中內涵不斷變化;“可意識形態化”指概念的抽象化一方面使其無法對應事件和社會結構的變化,另一方面則又因多義而為不同階級各取所需;“政治化”指使用者按照自身的意圖對概念重加塑造和應用。針對科塞雷克的“四化”,戈伊倫(Christian Geulen)提出了衡量二十世紀歷史性基礎概念的新的“四化”標準:“科學化”(Verwissenschaftlichung)、“大眾化”(Popularisierung)、“空間化”(Verfiiumlichung)、液體化(Verfltlssigung)。“科學化”指科學的理論和概念成為日常語言;“大眾化”不同于“民主化”,強調媒體的巨大影響;“空間化”與“時間化”相對,指科技發展造成空間越來越小;“液體化”指多元化和流動化造成概念意義的不確定。根據十九世紀以降中國的歷史經驗,我曾提出研究中國歷史性基礎概念的“四化”尺度:標準化(Standardization)、大眾化(Popularization)、政治化(Politicization)和衍生化(Derivatization)(《概念史研究的中國轉向》,《學術月刊》二0一八年第十期),這里再略作鋪陳。
撇開中國的近代到底是“內發”的還是“外發”的爭議,改變中國歷史走向的“近代”(modern)發生在中國與外界接觸之后,這一邂逅引發了文化上的“互譯”:無論是中國與西方,還是中國與日本,彼此互為鏡像。曾幾何時,十八世紀東西方接觸后困擾西方的問題,一個世紀后成為困擾中國的問題。由不同語言表征的事物,其內涵有很大的差異,比如gentry被譯為“士紳”“縉紳”(中國),進而還可追加“大百姓”(日本)、“兩班”(韓國)等,細究起來,這里的互譯不過是大體相似而已,如果考慮不同術語所依托的不同的語境,相似性還會大打折扣。十九世紀以來,漢語世界出現了數以百千計的新名詞、新術語,它們作為外來語進入漢語,是經歷了翻譯、轉位、曲解等“標準化”過程。這是跨文化概念史研究的起點,也是有別于德國概念史研究之處。
“大眾化”是指概念由精英層面轉向大眾層面、由專業化而日常化。概念如果沒有在大眾中流通,就不能說是一個具有社會性的概念。起始于十九世紀早期,甚至十七世紀的翻譯概念,其“大眾化”過程幾乎都是在二十世紀最初十年間完成的。這和來自日本的“漢語”不無關系。而日本“漢語”之所以洪水般涌進漢語世界,則又與晚清涌動的社會政治思潮緊密關聯,這就涉及概念的“政治化”問題。與科塞雷克所描述的歐洲情形不同,中國歷史性基礎概念的“社會化”和“政治化”幾乎是同步并行的。政治運動、政治革命不斷生造出各種話題,令一些對應概念得以普及,如立憲與革命、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等等。伴隨中國革命和現代社會的政治化程度的深化,概念在實踐中的“政治化”也在不斷強化,并且從概念中派生出了一些新的概念,這就是我所說的至為重要的“衍生化”問題。所謂衍生化,是指從“大概念”或“上位概念”派生出“小概念”或“下位概念”,而后者后來居上并成為主導性概念。“衍生化”觸及翻譯概念在本土化過程中創造性的實踐之問題,可以說,有關概念“衍生化”特質的揭示,是凸現概念史研究“中國”特征的重要一環,這是跨文化概念史研究的終點。
科塞雷克的第三個命題是“馬鞍時代”(Sattelzeit),或譯為“鞍型期”。所謂“馬鞍時代”,指的是一七八0至一八八0年之間歐洲所發生的近代性變化。這是一個頗有爭議的說法,現在除西班牙語圈學者在使用外,已經少有人提及了。比較而言,我覺得科塞雷克所說的“過渡時代”(Ubergangszeit)可以置換為概念史研究的第三個命題。關于過渡時代,科塞雷克的論述散見于其著述中,一九七八年訪問日本期間的演講對其予以了詳細闡釋。他認為,所有的“現在”都是“過渡時代”,因此“未來”總是在成為“過去”;十九世紀之所以是“過渡時代”,乃是因為過去正在消失,而未來尚不明朗。在這個世紀誕生了三個世代:第一世代經歷了法國大革命、拿破侖統治以及復辟。如果以三十年為一個世代,第二世代就是經歷了“七月革命”和鐵路時代的一代,鐵路使日常生活的節奏加快了。過了半個世代,到遍及歐洲的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及德國工業化和圍繞德國統一的戰爭,歐洲出現了空前的經濟和社會危機,十九世紀后半葉城市與農村人口比例逆轉,工業化的深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科塞雷克從迅速化、政治和農村三個方面具體描述了“過渡時代”的特征。要之,迅速化使人們無法從過去的經驗來推知未來;政治變化體現在憲法制度上,以往各種圣俗權力在消失,形成了聯邦制國家;而在農村,領主與農民的復雜的人身和土地關系發生了變化,農村從身份制社會轉變為面向自由市場的經濟社會。“過渡時代”提示了一個嶄新的未來的地平線,但正如一八五0年斯坦因(Lorenz von Stein)所預言的,德國將在普魯士的引領下統一,接下來社會問題將成為政治的中心問題。
中國由傳統向近代的“過渡”始于十九世紀中葉。時人驚呼中國歷史遭遇“三千年未有之變”,這種“變”比之十七世紀中葉滿人鐵騎征服中原的“天崩地裂”更加強烈,借用科塞雷克的話,乃是因為過去的經驗已經無法解釋和對應當下了。一九0一年梁啟超以“過渡時代”來表述之。在《過渡時代論》一文中,梁啟超承襲西方的中國停滯論,認為“中國自數千年來,皆停頓時代也,而今則為過渡時代也”。這個過渡時代在人群進化、級級相嬗之中,既有“進化”的可能,也有因“停頓”而“易退”的危險。“國民可生可死、可剝可復、可奴可主、可瘠可肥。”國家則面臨政治、學問和理想風俗的“過渡”。作為同時代人,梁啟超的“過渡時代”話語是在進化/進步語境下的展開,在未來的地平線上展現出來的是可以把握的未來。這個未來就是梁啟超在《新史學》(一九0二年)一文中所慨嘆的反面:“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梁啟超所呼喚的國家、群體是有日本的背影的。一八八一年,渡邊修次郎在《民情如何》一書中回顧明治維新的成就時指出,以往日本知識階層——武士只知為主子賣命:“即使說到國,其區域甚小,非指日本全國,僅指主君一家而已。此外,即使對作為同胞的日本人,完全視若外人,不屑一顧。士人相見,必先問藩名,然后寒暄,仿佛是與外國人邂逅。幕士不知有皇室、藩士不知有幕府者不在少數,更勿說知有日本國。”
如何解釋過渡時代的巨變,存在一個語義學上的問題,回到上文兩位共濟會會員的對話: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能用語言來表達事物,我們所使用的術語與概念若合符契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有一句名言:“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打一個也許不恰當的比喻,如果說德國概念史采用的是一種“從猴到人”的研究方法,那么我們所提倡的跨文化的概念史則試圖“從人到猴”進行回溯,即,基于“現在中心主義”(presentism)原則,在確認概念的當下含義后,以逆推的方式探討其來路。比如民族概念,德國的概念史大辭典將Volk、Nation、Nationalismus、Masse放在一起按時序進行考察。在給這組詞條撰寫的導言里,科塞雷克首先從語義學上闡釋相關概念在結構上的相似點,進而按照“四化”標準解釋概念的變遷,最后則以“德意志”為例討論Volk與近代歷史的關系。與這種手法相反,跨文化的民族概念研究似可從“中華民族”概念入手。“中華民族”概念原本是來自“民族”的下位的、衍生化概念,但在中國語境中是比一般意義上的民族概念更為關鍵的歷史性基礎概念,可以如彈簧般地自由伸縮,內涵“華夷”、人種、民族、國民等內容。“從人到猴”的研究手法可以避免漫無邊際的詞匯索引,把概念研究緊緊地定位于可以把握的時空中。
歷史對于我們的生命和生活有益亦有害,奢談歷史未必是一件好事,各種言說的流行往往令人感到恍惚:是我們把歷史“現在化”了,還是現在已經“歷史化”了?跨文化概念史研究可以讓我們沉靜下來,重新端視鏡像中的自我/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