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

多年之后, 當同班同學拿著畢業證走向人生下一站,而我拿著一張注意缺陷多動障礙(俗稱多動癥)共患抑郁癥的醫院診斷書延遲畢業時,常常想起那張吉他手招聘廣告,想起中學時代那些被蹂躪的試卷,幻想如果這些瞬間顛倒一下時間順序,人生或許是另一種風景。
進入大學一周后,我拿著一張樂隊招聘吉他手的廣告,試著加入一個小團體。感覺像一只被困了十八年的籠中鳥,終于有了振翅飛翔的自由。
別人的少年時代都是怎樣的色彩?斑駁林蔭道下的身影,樂高的奇幻多樣,模型和游戲機的百變,或是田間的五彩繽紛,池塘的綠影婆娑……而我的少年時代則充滿著父母無處不在的眼睛。從幼兒園開始,我就是老師眼中的“不良分子”,爸媽經常被老師請去“溝通”,“腦袋瓜挺聰明就是不用心”的標簽被每一任班主任反復貼在身上。打有記憶起,我的每一份作業都離不開背后老媽的“盯視”。沒辦法,我老是思維開小差,一套試卷能磨嘰一晚上,一份作業能耗掉整個周末。
老媽很耐心,是個典型的巨蟹座居家媽媽,但我的少年時代依然充滿雞飛蛋打,矛盾主要由我上課不專心和蝸牛般的作業完成速度引發。而我則是一個從骨子里就向往著自由和不羈的射手,這種圍繞著學習和作業的大小“戰爭”構成了我們家的“冰與火之歌”,我將其歸因于水象星座與火象星座的本命不合。
可我身體里總有想要奔跑的沖動,腦袋里也朦朦朧朧地自導自演著一段段無頭無尾的小片段,總感覺這副身體,禁錮了我的靈魂。初一時,我特喜歡搖滾樂,認為搖滾舞臺上那種可以放肆的咆哮代表了一種自由的態度。最終,爸媽對我的青春“叛逆”做出了妥協——如果我能每天完成作業,可以在閑余時間學習吉他。
雖然過程磕磕絆絆,伴隨著老媽間歇性“河東獅吼”,最終我還是拿到了一所985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當我步入大學,成為樂隊的吉他手,一起跟隊友在酒吧駐唱時,感覺人生似乎翻開了新的一頁。每周五的晚上臨近半夜,我和隊友走出酒吧,那些鏗鏘的旋律似乎還在血液里激蕩,優哉游哉地走回宿舍,馬路上燈光昏沉,拉出長長的人影。我以為那就該是青春的樣子,向著美好,一切隨心。
可轉折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那些暢想的美好還沒有迎來日出,就悄悄沉寂了。我與樂隊的小伙伴總會發生不可避免的摩擦,樂隊需要按時定期排練,舞臺上吉他手和貝斯手需要默契合作,那些奔放灑脫的搖滾熱情底下,也有循規蹈矩的排練和規則,也離不開一套套或考驗耐心,或考驗毅力的“試卷”。一開始我會壓抑自己老開小差的思緒,努力跟隊友配合,盡到一名吉他手的職責。時間沒多久就感覺自己根本做不到,我無法長時間專注地做一件事,超級缺乏時間觀念也導致參加樂隊的訓練經常遲到,有時又會在舞臺上沖動地掃著琴弦,打亂樂隊的節奏,時不時和隊友產生矛盾。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機會,但一個人總犯錯之后,自身也失去了要求原諒的理由和勇氣。不到一年,我就離開了那個曾讓我興奮了好久的樂隊。
大二暑假,我在一個培訓機構教小朋友彈吉他,一天一時興起,領著幾個小朋友一起去小河里摸魚,后來被家長投訴,便失去了那份兼職。其實我本沒有惡意,就是覺得好玩,想帶著那群小孩一起體驗一下我年少時缺失的那份自由。后來想想,那種行為的確既危險又沖動。
雖然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熱情的人,很渴望交朋友,但我的朋友很少,離開樂隊之后就更少了,剛剛住宿時有人說我鬧騰,后來有人說我孤僻,大學這幾年我基本上都是獨來獨往。直到大四,我才突然惦念少年時代老媽的那些“河東獅吼”,那些被老媽逼著寫作業的日子,雖然很痛苦,但給了我一張通往大學的邀請函。進入大學后,我的成績變成了羞于提起,平時還好,考前突擊一下總會及格,有時不及格還可以補考。進入大四,需要自己安排時間寫畢業論文,而對于我這種自控力差的人來說,無異于一座大山,缺少了爸媽的鞭子,我最終也沒有翻過去,不出意料,我延遲畢業了。別的同學都穿著學士服,邁入自己人生下一個階段,而我卻被命運碾軋得直不起身,感覺生活失去了希望。
長期處于跌進谷底的心情,我徹底崩潰了,變得不愛出門,吃飯也沒有胃口,很多親戚都覺得我怪怪的,我也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猶豫再三,還是去了醫院,一開始被診斷為抑郁癥,但吃了一個月的藥依舊沒有改善,之后被推薦到新的醫院,新的醫生很有權威,她診斷我患有注意缺陷多動障礙(俗稱多動癥)共患抑郁癥。
多動癥?那不是經常和小孩子掛鉤的一個詞嗎?我都二十多了!父母和我都感覺很困惑。而醫生解釋道:很多人都聽過小兒多動癥,實際上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多是在童年時期起病的,如果沒有早發現、早干預,它的癥狀可以一直延續至成年時期。主要表現為做事沖動,缺乏耐性,情緒容易激動,有一部分多動障礙的人,可共患焦慮、抑郁、抽動等行為障礙。很多患有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的成年人會因做事缺乏時間規劃和耐心,頻繁換工作……
而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歲月里的點點滴滴:經常和老師對著干,重度作業完成困難戶,上課開小差,時不時撞擊一下同學……一切爸媽歸因于“頑皮”“叛逆”的性情,一切被我歸類為身體與靈魂割裂的痛苦,似乎都有了解釋。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并沒有得病的焦慮,反而感到很輕松,當一切不幸都有了源頭之后,重新鼓起希望的勇氣也會隨之而來。
在醫生的幫助下,經過幾個月的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第二年的春天,我按時完成畢業論文順利畢業了。人生的征程雖然比同齡人晚了一步,但幸好只是遲到,而非錯過。
回想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我真的很感謝爸媽那些包裹在“河東獅吼”里的希冀與愛,也感謝醫生這個偉大的職業。之前的人生或許有些彎彎繞繞,但以后的路,我會背著我的吉他,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本刊原創稿,感謝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臨床心理科張勁松醫生對本文的支持。)王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