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鑰匙
1老李一天都離不開故事。他年輕的時候曾周游四方,腿腳不再靈便了之后,便干脆在離“故事城”最近的鎮子里租了個小房子住下來。
故事城不大,當第一縷晨光照射進城門兩側的塔樓,城門緩緩打開,早就等候在門外的人們魚貫而入,各自尋找自己滿意的“故事人”。誰也說不清,這個沙漠中的孤城是何時出現的。傳言講故事的都是些奇人異士,個個身懷絕技,動物們的對話,貓的舞蹈,露珠落下草尖,星星在天上眨眼,甚至連醉酒驢子的叫聲都能惟妙惟肖地表演。
僅僅是表演還不夠,他們有本事讓聽眾完全進入到故事里。聽眾會在太陽地里莫名被故事里的大雨淋濕了衣服,追求刺激故事的旅人會被猛獸抓傷手臂……在現實中無法品味的欣喜,不能體會的苦痛,以及生活中那些似乎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都可以在故事城中找到答案。
老李拐彎摸巷,走到最偏僻的故事巷子里,那個講故事的人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薄薄的黑紗順著斗笠的邊檐垂下來。她坐在一個古色古香的高背椅子上,面前橫著一架同樣被歲月洗禮多年的古箏。見有聽眾前來,她便調了下弦,似蜻蜓點水般輕盈地撥弄出一陣陣似細雨敲打芭蕉的聲音。老李知道這是故事人在向他問候,便回了禮,彎身坐在凳子上。
2“還聽……那個故事?”
“嗯,我就愛聽那個故事。”這個故事他已經聽過無數次,甚至可以原封不動地復述出來。而且只有他一個聽眾的緣故,他更能夠不被打擾地自由徜徉在故事中。
故事講的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探險家,他從年輕時就立志要旅歷四方。他征服了最高的山峰,跨過了最寬的海洋,徒步穿越了荒無人煙的沙漠。他很快成了世人追捧的偶像。
老李最喜歡這一段故事。每次聽到這里,他都會進入故事和那個探險家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渾身有使不完精力的帥小伙。在成家之后,他并沒有因此停下自己遠行的腳步。在女兒三歲的時候,他不顧妻子的反對,獨自帶著女兒再次踏上冒險的征程。他要讓女兒傳承自己的勇氣和技藝,成為萬眾矚目、比他還要偉大的探險家。
聽到這里的時候,老李下意識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故事會讓他難過至極。
有一次,探險家和女兒在沙漠營地休息,月夜里,陡然興起了一陣劇烈的沙塵暴。那沙塵暴轉瞬間就吞噬了天地星辰,等月亮再次在沙漠上空浮現時,探險家哪里還尋得著女兒的身影?
他懊悔不已,請世上最好的畫師描摹出女兒的樣貌,并重金聘請江湖能人四處尋找失蹤的女兒。沙漠中的風沙很可能早就把女兒掩埋進深不見底的沙海里,也有可能卷起她年幼輕盈的身軀,把她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拋撒到了世界上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他努力強迫自己去相信后者。
3“這里……”老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打斷了故事人的講述,“故事還不夠精彩。沙漠中遍布移動的沙丘,傳說里面躲藏著一些沙漠精靈。他們和風一伙,偷偷跟蹤沙漠中的旅者,等旅人們在沙礫上熟睡之后,攫取他們隨身攜帶的財物。他們喜歡所有亮閃閃的東西,會認為那些都和星星有關。”老李認為這樣的情節才夠噱頭,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前來捧場。“他們把探險家的指南針和裝備偷竊一空,讓他失魂落魄地在荒漠上游蕩,喉嚨里像野獸一樣不停地發出嗚嗚的吼聲,一聲聲喊著女兒的名字……”老李被自己腦海中的情景擊潰,一屁股從凳子上跌落下來。一滴渾濁的淚珠,隨著他身體的晃動滾落到干涸的地面上。
故事人慌忙起身,上前扶起老人坐好。她的身軀微微抖動著,良久,她又繼續講道:很多年過去了,探險家的妻子因為終年思念女兒而郁郁成疾,離開了人世。故事里的主人公孑然一身,他散盡家產最終也無法找回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最后他衣衫襤褸,獨自走向大漠的深處。有傳言說,他是為了和女兒當年一樣,消逝在沙塵中。也有人說,他思女心切,又急又悔,最后發了瘋病,以乞討流浪為生……不過,據說他歷盡艱辛,在大海的對岸找到了已經為人妻的女兒,父女相隔多年,終于得以團聚。
“關于故事的第三種傳言……”老李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緩,“是探險家的年少輕狂,親手把女兒送上了陌路,即使面對女兒也不會有臉相認吧?就算他想認,女兒也未必接受這個愛慕虛名勝過妻子和女兒的父親……”
講故事的人并沒有否定老李的觀點,自顧自地說:“年邁的探險家,在大海的對岸尋得了女兒的蹤跡。他靠在貨輪上干最臟最累的活才得以打動船長,同意帶上他漂洋過海。”

老李隨著故事,來到了一座海邊的石頭房子前。在老李猶豫的工夫,棕色的木門拉開了,門后站著一位女孩,神態和探險家去世的妻子十分相似。他心里確定眼前就是他日夜思念、找尋了大半輩子的女兒,可雙腿褲管里就像灌滿了鉛塊,一步也挪動不得……
“在探險家的故事里,或許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故事人撩開面紗,一字一頓地朝老李說道,“可是在他女兒的故事里,他未必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呀。”她眼睛閃爍著光芒,而面容是如此似曾相識。
4“當——當——當!”故事城城樓上的那口大鐘沉悶地發出三聲巨響。
老李奮力地從故事中掙脫出來。他身上依然帶著大海對岸海風的味道,而那張滿是滄桑的面頰上老淚縱橫。他知道這三響,是提醒來故事城的人們該趕緊步出城門了。
他扶著凳子顫巍巍地起身,朝講故事的女人遞出兩枚銀圓。講故事的女人接過銀幣時,手腕上那枚鮮紅的朱砂色胎記像一尾小魚跳進了老人的眼眶里。他認得那獨一無二的胎記。三年前,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感嘆命運跟他開了一個過于沉重的玩笑。女兒就在眼前,他卻仍然沒有做好和女兒相認的準備,這比他年輕時涉足傳言中能夠吞噬一切的死亡沼澤還需要更大的勇氣。
不過,他堅信每天來看看女兒,并且把為數不多的積蓄通過聽故事的方式慢慢交給女兒,才是對女兒最好的方式。只是,在故事和現實之間,他越來越笨重的思維經常無法分清它們的界限。
老李一直走出去很遠很遠,才鼓起勇氣再次回望這座沙漠中的孤城。不過,此時大風卷起了一陣黃沙,視線里哪里還有故事城的半點影子?老人趕明日還會來買一段故事,那個他共同參與和完善的故事。此刻的故事城內,講故事的女孩取下斗笠,她怔怔地望著手心里的銀圓。這位聽故事的老者,對這個故事的癡迷總讓她感動又迷惑不解。
她決心明天要給老李講一個關于她自己的故事,一個三歲就在沙漠里失蹤的女孩的故事。
//摘自《少年文藝》2020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