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君
(中國社會科學院 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
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沃土孕育了豐富的學術思想,但近代以來,由于閉關鎖國、戰亂頻仍、科學技術落后,始終沒有在本土產生像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馬克思的《資本論》那樣的經濟學鴻篇巨著。新中國成立后,我們照搬蘇聯社會主義經濟發展模式,建立了大一統的計劃經濟體制,與此相適應,傳統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理論框架也照搬了蘇聯經濟教科書的內容。由于計劃經濟體制存在激勵不足、效率低下,蘇聯式計劃經濟體制最終被淘汰,為計劃經濟體制提供理論支撐的傳統經濟理論也難以適應現實的需要,處于被邊緣化的境地。
1978 之后,我國開辟了一條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相結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這條道路一經確立,市場的資源配置效率和勞動分工帶來的技術效率立刻顯現出威力,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很快被激發出來,全要素生產率得到極大提高,國內生產總值取得了年均增長9%以上的驕人業績,我國經濟總量在世界上的位次從1978年的第十位提高到自2010年以來的第二位,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從1980年的309 美元上升到2018年的9768.8 美元。與相鄰大國印度相比,1980年兩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中國309 美元,印度276 美元),但到2018年我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是印度的4.8 倍。經濟的成功充分證明了改革開放政策的正確性,有力地支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但必須承認,“我國哲學社會科學還處于有數量缺質量、有專家缺大師的狀況”。[1](習近平,2016)“21世紀是中國經濟理論創新家的世紀,21世紀是經濟學大師在中國輩出的時代,中國經濟理論創新家在理論上做出貢獻,能夠在國際經濟學界引領新概念、新思潮的狀況,基本上還未出現。”[2](林毅夫,2017)針對理論創新落后于實踐創新的情況,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劉偉(2017)也表達了憂慮:“西方人最怕中國人沒有按照西方理論做的前提下取得實踐上的成功,而我們恰恰正是如此。比如,沒有按照“華盛頓共識”,或者是標準的微觀理論或者凱恩斯主義等西方經濟理論,我們有自己的一套效果良好的實踐,這是西方人不理解的,甚至我們自己也沒說清楚,但是我們在實踐中取得了有效的成就,這是我們建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的最主要的基礎和最深刻的根據。”
關于如何實現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問題,程恩富、何干強(2009)提出了“馬學為體”“西學為用”“國學為根”“世情為鑒”“國情為據”觀點。[3]林毅夫(2017)指出了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的兩種路徑:“其一是,以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范式研究中國現實的經濟問題,并吸收西方現代經濟學的優秀成果,尤其是在經濟運行方面適合中國發展階段和國情的有用成果,推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創新和發展;其二是,在吸收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后,以西方經濟學的范式來研究中國的經濟現象,推動現代經濟學在中國的理論創新與發展。”周文(2011)認為,中國經濟理論創新話語體系是中國文化傳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外優秀成果三者融合所形成的新的理論范式。[4]高培勇(2017)強調經濟學是致用之學,要把總結中國經濟發展的歷史軌跡、歷史經驗、歷史規律作為當前經濟學研究的重點工程之一來抓,提供有用、能用、管用的產品。[5]趙志君(2018)提出了借鑒中國傳統哲學和唯物辯證法的智慧創新經濟學的設想,認為沿著亞當·斯密、楊格和楊小凱開辟的道路是重構經濟學理論體系最有前途的方向之一,他在新興古典經濟學基礎上建立了一個個人主義和整體主義相容市場經濟模型,說明了市場的局限性、收入分配和價格波動規律。[6]
雖然創新中國經濟學體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們也樂觀地看到,構建中國經濟理論的條件正在日益成熟。首先,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十分重視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為中國經濟學理論創新提供了物質和精神保障。習近平(2016)對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提出的“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積極為黨和人民述學立論、建言獻策,擔負起歷史賦予的光榮使命”,極大激發了我國經濟學家的理論探索的熱情。第二,改革開放四十年的偉大成功實踐,極大增強了人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一旦這種自信轉換為實際行動,必將營造經濟理論創新的良好氛圍,轉化為經濟理論創新的現實成果。第三,經過近四十年的培養,中國經濟學界已經積累了豐富的人才和知識儲備,研究隊伍整體實力不斷增強。通過對西方經濟學的引進、學習、吸收、消化和批判,學術界對西方主流經濟學存在的問題已有清醒認識,對西方經濟學的盲目崇拜時期已經過去,大膽假設和小心求證的階段即將到來。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一些對現有經濟理論體系反思和批判預示著中國經濟學即將進入繼承和發展人類一切優秀成果的新階段。第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著豐富的哲學和經濟學思想,為我國經濟學家提供了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成就了中國經濟學家的獨特研究視角和對經濟現象的獨特理解,一旦中國智慧與現代科學方法結合起來,就完全可以開辟經濟理論創新的新視野、新境界。
總之,改革開放不僅為經濟理論工作者打開了巨大創新空間、提供了巨大歷史舞臺,也為經濟學大師和大家的出現提供了重要歷史機遇。習近平(2016)指出:“當代中國正經歷著我國歷史上最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也正在進行著人類歷史上最為宏大而獨特的實踐創新。這種前無古人的偉大實踐,必將給理論創造、學術繁榮提供強大動力和廣闊空間。這是一個需要理論而且一定能夠產生理論的時代,這是一個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夠產生思想的時代。”[1]對此,我們沒有理由不充滿信心。只要廣大哲學社會科學者懷揣“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遠大抱負,以“釘釘子”的精神和“十年磨一劍”的堅持,假以時日,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就一定會早日呈現在世人面前。
下面,從四個方面簡述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理論源泉:一是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引領中國經濟理論創新;二是通過對西方主流經濟學批判和反思,揭露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缺陷,從中國哲學和互聯網思維中尋求經濟學方法論的突破;三是從中國主流價值觀和優秀傳統文化中提煉中國特色經濟理論的基本假設,尋求經濟理論創新。四是從改革開放偉大實踐的總結和概括中實現經濟理論創新。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馬克思主義深刻揭示了自然界、人類社會、人類思維發展的普遍規律,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指明了方向;馬克思主義堅持實現人民解放、維護人民利益的立場,以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和全人類解放為己任,反映了人類對理想社會的美好憧憬;馬克思主義揭示了事物的本質、內在聯系及發展規律,是“偉大的認識工具”,是人們觀察世界、分析問題的有力思想武器;馬克思主義具有鮮明的實踐品格,不僅致力于科學“解釋世界”,而且致力于積極“改變世界”。在人類思想史上,還沒有一種理論像馬克思主義那樣對人類文明進步產生了如此廣泛而巨大的影響。”恩格斯(1995)指出,“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7]
因此,實現中國經濟理論創新,首先,要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從事物普遍聯系和變化而不是靜止和孤立的觀點看問題、從一切事物發展規律的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的觀點看問題,運用對立統一規律、量變質變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讓唯物辯證法的思想貫穿于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整個過程中。我們既不應該靜止地看待資本主義,也不應該靜止地看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要認識到資本主義的生產力已經有了很大提高,生產方式正在從機器大生產時代過渡到機械化、自動化、電子化、信息化和人工智能化時代,生產關系也有了相應的很大調整。在社會主義制度從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的發展過程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也在不斷調整過程中。
其次,要從發展變化的觀點正確看待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自身發展問題,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又要不能滿足于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的條條框框,而應不斷地發展她,完善她。“如果不顧歷史條件和現實情況變化,拘泥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針對具體情況做出的某些個別論斷和具體行動綱領,我們就會因為思想脫離實際而不能順利前進,甚至發生失誤。什么都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語錄來說話,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沒有說過的就不能說,這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態度。”(習近平2016)[1]與其他經濟理論一樣,馬克思本人的觀點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觀點都是時代的產物,都面臨不斷發展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經典學說本身是在批判和繼承斯密、李嘉圖古典經濟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應該本著“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精神,發展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開辟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新境界。
回顧自斯密以來西方經濟學研究的演化路徑,不難發現斯密以后的經濟學是沿著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展開的。一條是以門格爾、瓦爾拉斯、馬歇爾等為代表的經濟學家開創的新古典經濟學發展路徑。一條是以凡勃倫、康芒斯和科斯等為代表的經濟學家開創的制度經濟學發展路徑。成就新古典經濟學主流地位的是它對經濟學的科學化、邏輯嚴謹性的追求。然而,方法論的局限性和對市場的信仰使這一學派走向了形而上學的道路,相比于古典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嚴重退化了。為了證明市場是唯一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新古典經濟學發展出一套個體和市場同時達到均衡的理論來武裝自己。基于完全的個人利己主義假設,新古典經濟學把消費者和投資者看作是原子化的、除了自身的預算約束和市場價格之外不考慮其他因素的理性經濟人。它的所有理論構建不是圍繞著現實市場的運行規律來展開,而是圍繞著證明先入為主的結論而展開;最要命的是通過完全競爭假設把個體行為對市場價格的影響完全忽略掉,使市場價格成了不受個體行為影響的東西。(趙志君,2018)[6]為了得到市場穩定有效的結論,西方主流微觀經濟學的全部邏輯論證建立在個體偏好的穩定性、自利的最大化和市場均衡的基礎上。[8](Becker,1976)為了確保均衡解的存在性、唯一性和穩定性,西方主流微觀經濟學施加了許多嚴重脫離現實的特殊假定,如偏好的凸性、邊際效用遞減性、邊際收益遞減、生產技術規模收益不變,等等。這些假定使整個微觀經濟學體系成了一個不含時間概念和違反量變質變規律的靜態均衡體系。新古典微觀經濟學把市場作為一個封閉系統來研究,通過瓦爾拉斯均衡條件把供求關系封閉起來,在其理論體系中只剩下市場一個調節機制。[6](趙志君,2018)在新古典宏觀經濟學體系中,雖然引進了不確定性和時間變量,但是,宏觀經濟學體系始終無法擺脫阿羅不可能性定理的困擾,無法架起個體理性和集體非理性之間的橋梁;另一方面,宏觀經濟學家為免受“缺乏微觀經濟基礎”的指責,執意在個體主義方法論基礎上構建宏觀經濟學的微觀基礎。為此,在沒有找到繞開阿羅不可能性的方法的情況下,無論是新古典還是新凱恩斯主義不得不放棄微觀經濟學的異質結構,借用一個代表性經濟人假說,把一個代表性經濟人理性決策的結果看作是經濟體系的總體運行規律。這種處理方法從根本上無視宏觀經濟現象是群體行為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一基本事實,無視市場供求雙方相互作用產生價格動態調整這一客觀事實。在處理跨期不確定性問題時,為確保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解的良好性質,西方主流宏觀經濟學不得不引進理性預期假說,來確保任何經濟決策不會犯系統性的錯誤。代表性經濟人假設把原本的異質性問題變成了同質性問題,只談總量、不談結構,使整個宏觀經濟學體系成為一個經濟增長理論與收入分配理論相割裂的體系,其所謂的一般均衡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沒有市場、沒有交易、虛假的一般均衡。[6](趙志君,2018)
西方主流經濟學這種理論構建派生出來的一個重要理念就是政府管得越少越好。受此思潮影響,放松管制、利率、貿易、資本自由化的華盛頓共識曾盛極一時。然而,受華盛頓共識影響的拉美和俄羅斯等頻繁發生金融危機,1998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和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無情地宣告了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破產。
如果說完全競爭代表西方主流經濟學中的一種無窮個體博弈的極端情況,那么兩人博弈就代表了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另一種極端情況。在兩人以上的博弈中,可能的不確定狀態隨著參與人數的增加而增加,博弈問題變得異常復雜,價格機制很難發揮有效調節資源的作用。在完全競爭理論中,每一個人決策只需考慮價格信號,無需考慮其他人的影響。但兩人博弈體系中,任何個人都無法忽略另一個人的影響,都要猜測另一個人的可能行動和產生的可能后果,在此基礎上做出有利于自己的決策。博弈的結果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一個按照已知信息和預期判斷做出的決策在事后看未必是最優的。兩人非合作博弈容易出現“囚徒困境”和價格信號失效的情況。因此,在一定條件下,最好的制度設計未必是競爭,協議分工合作可能比市場競爭更有效。
很顯然,有限個體博弈屬于介入兩人博弈和完全競爭之間的、被西方主流經濟學忽略的中間地帶。每個個體既無法回避其他個體行動的影響,也無法回避整體狀態的影響。堅持個人主義方法論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很難解決此類問題。此類問題的解決需要引進新思維新方法。現代概率論、數理統計和計算機網絡系統為整體主義方法論提供了工具。
網絡是一種個體相互連結形成的開放系統。其中的每一個個體行為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他人的行為和決策結果,同時也直接或間接地不得不接受其他個體行為的影響。(Easley & Kleinberg,2011)[9]由于任何個人對其他人的行動都不可能全知全覺,所以每一個人行動都可能對他人產生潛在或現實的影響。這就造成了個體行為和整體狀態表現出隨機和非線性動態特征。網絡系統這種萬事萬物相互聯系、相互影響、非線性、非連續、隨機性、動態性的特點,既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又符合中國人的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相結合的思維習慣。網絡思維為經濟理論創新提供了非常有前途的研究思路。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主流價值觀和中華優秀文化決定了中國經濟理論創新與西方主流經濟學有完全不同的假設前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觀集中表現在歷代領導人講話、黨章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里面。1944年9月8日毛澤東在張思德同志追悼會上所作的演講中說:“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是完全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在《論聯合政府》一文中,他再一次強調:“緊緊地和中國人民站在一起,全心全意為中國人民服務,就是這個軍隊的唯一宗旨。”習近平(2013)在《全面落實黨的十八大精神要突出抓好六個方面工作》中指出:“檢驗我們一切工作的成效,最終都要看人民是否真正得到了實惠,人民生活是否真正得到了改善,這是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本質要求,是黨和人民事業不斷發展的重要保證。”[10]《中國共產黨黨章》第二條規定:“中國共產黨黨員必須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為實現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第三條規定:黨員必須“堅持黨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個人利益服從黨和人民的利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克己奉公,多做貢獻。”
目前,我國政府公務員隊伍中黨員人數占比超過80%,縣處級以上領導干部中黨員比例超過95%。雖然黨員和領導干部在全國人口中占的比例不算很大,但是,“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要求政府“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踐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把黨的群眾路線貫徹到治國理政全部活動之中,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依靠人民創造歷史偉業。”(習近平,2017)[11]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觀與西方主流價值觀的差異(見表1),決定了中國經濟理論和西方主流經濟學有不同的基本假設前提。西方資本主義主流價值觀是個體功利主義,最大的超道德價值表現在其對上帝的信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觀把個人看作個體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統一體,既強調共產主義遠大理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又保障個人正當合法的現實利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決定了政府以人民利益為中心的利他主義者,而不是利己主義者。

表1 中西方主流文化差異與經濟學基本假設的關系
前面已經指出,西方主流經濟學是以個體功利主義為前提假設的經濟學說,西方主流經濟學家把人的利他性、道德關懷從人的動機中剝離出去,把個人、家庭、企業和政府等經濟單位抽象成一個原子化的、自利的、獨立的理性實體。特別是,西方主流經濟學把政府也看成了完全的功利主義者。利己的政府必然與其他社會成員利益發生沖突,侵害其他市場主體利益,最終也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
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主義價值觀和中華傳統文化的角度去審視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基本假設,可以發現,將個體功利主義假設不加限制地推廣到集體行為,特別是政府行為,是根本不可取的。根據馬克思主義和現代涌現主義哲學的觀點,群體絕不是個體的簡單加總,而是量變質變過程中的涌現物。群體由個體合成,卻是與個體完全不同性質的新實體。從個體利己性不能推導出集體的利己性,社會的選擇不能從個人功利主義理性中導出。
雖然政府代表社會履行職責,但政府并不是抽象的,政府政策的執行離不開每一個具體的社會成員。這樣,政府成員就兼具為社會服務和為其個人利益服務兩種屬性:作為個體,政府成員存在通過權利為自己謀取法律規定范圍之外的利益的可能性,這時,個人利益不可避免地和集體利益發生沖突;另一方面,作為社會組織的代表,每一個政府成員擔負著為社會提供公共服務的職能,其行動受法律、法規、職業道德的制約,法律、法規、職業道德決定著政府成員的行為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利他主義性質。因此,能否設計出政府官員的個人目標和社會目標約束和激勵相容的機制,是制度設計成功的關鍵。另外,政府的目標往往是多重的,由于交易成本和信息成本的存在,政府一般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面面俱到地考慮社會每一個社會成員的情況,它只需考慮一些社會總體特征指標,如社會平均收入、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底層社會群體收入狀況、最低工資和社會保障標準,等等。這也就決定了把政府簡單化為一個具有功利主義偏好的個體可能存在嚴重問題。
與西方主流經濟學把個體功利主義理性作為唯一特征不同,中國哲學家總是從整體和結構的角度看待群體行為。馮友蘭(2013)根據人生觀和價值觀的不同將人分成四類。他指出:“每個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與其他任何人的都不完全相同。若是不管這些個人的差異,我們可以把各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劃分為四個概括的等級。他們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這四種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現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應該成為的人。前兩者是自然的產物,后兩者是精神的創造。道德境界有道德價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價值。哲學的任務是幫助人達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別是達到天地境界。”[12]
根據中國哲學這個觀點,個體主義利己行為屬于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的范疇,而利他行為,尤其是利社會、利自然的行為,屬于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范疇。雖然功利境界的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也會有利他行為,但他的行為未必是自我覺解的。只要一個人的行為是市場驅使的,那么盡管他的行為的客觀后果是利他的,但他仍然是功利的人。具有道德境界的人一定是自我覺解的整體主義者,他能自覺地從整體利益出發主動地實施利他主義的行為。具有天地境界的人不僅是利他的人,而且是利自然、利社會的人,實現了天、地、人的統一。
根據中國哲學對人生境界的分類來審視西方經濟學中的理性經濟人假設,可以發現,西方經濟學各個學派及其研究方法是由其對研究對象的假定決定的。老制度經濟學強調本能、習慣和習俗對個人行動的決定性作用以及人的動物屬性和遺傳因素對個人行為的影響,以自然境界的人為主要研究對象。新古典經濟學強調個人決策的獨立性和自由性,強調市場的決定作用,以功利境界的人為主要研究對象。
可見,西方主流經濟學研究的既不是全部人的行為,也不是一個人的全部行為,而只是一部分人的行為或人的一部分行為,也許這一部分人占總人口的絕大多數,但他們的行為決不能代表全社會人的行為和人的全部行為。因此,根據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價值觀,人的偏好和行為是異質的,應該按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對人的行為進行分門別類的研究。這是中國經濟理論創新應該具備的特色。
根據以上分析,從中國主流價值觀和優秀傳統文化的角度看,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特色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國經濟理論中的政府利他主義行為假定區別于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利己主義行為假定;二是按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分類,中國特色經濟學應該以異質性經濟人假設為前提,而不是以代表性經濟人和功利主義作為唯一行為標準和假定前提。
社會主義國家發展市場經濟是前無古人的事業,世界上沒有任何國家提供現成的答案,而西方主流經濟學如新古典經濟學派和奧地利學派根據他們的前提假設進行演繹,得出了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不相容的結論。但是,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硬是在堅持社會主義制度的大前提下開啟了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發展市場經濟的艱苦探索,帶領全國人民走出了一條符合中國國情的市場經濟之路,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偉大實踐品格。改革開放無前車之鑒,前進的道路上不確定性大,改革開放初期圍繞“姓資姓社”問題爭論不休,面臨的阻力很大,鄧小平同志力排眾議,擱置“姓資姓社”爭論,提出了社會主義就是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計劃和市場都是發展社會生產力的手段、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等著名論斷。
中國并沒有像俄羅斯那樣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的教條搞什么“大爆炸式改革”,實行“漸進式改革”策略,按照以點帶面、先易后難、先鄉村后城市、先農業后工業、先民企后國企、先沿海后內地、先東部后西部、由偶然到必然、由特殊到一般的先后順序通過特區、沿海開放城市、開發區等局部區域試點總結經驗,以改革促發展、以開放逼改革,突顯了中國智慧,得到了一系列帶有規律性的結論,科學地回答了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怎樣發展市場經濟的命題,從根本上否定了西方經濟學家關于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不相容的論調,確立了“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共同作用的“兩點論”。解決了公有制和市場經濟的相容性問題,提出了“一帶一路”新開發戰略、五大發展理念、供給側結構改革等理論和政策。
從實踐中總結歸納得到的規律性認識要上升到理論的層面,還需要回歸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建立邏輯自洽的理論體系。就研究方法而言,中國經濟理論與西方主流經濟學一定存在某些共性。兩者都遵循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包括資源稀缺原理、最優配置原理、供求均衡原理和優勝劣汰原理。兩者也都采用演繹推理法、歸納推理法、歷史經驗總結歸納法和案例分析法,等等。
但中西方世界對各種方法的重視程度和傳統又有明顯的區別。關于中西方研究方法的區別,馮友蘭(2013)講得很清楚:西方哲學從不證自明的“公設的概念”開始,而中國哲學則從“直覺的概念”開始。[12]這個方法論特點在道家思想中體現得尤其明顯,它始于混沌的大全,又終于混沌的大全。
西方世界歷來有重視演繹方法的傳統,現代西方主流經濟學沿襲了古希臘歐幾里德幾何學、現代牛頓力學的傳統,從公設的概念出發,先對人的行為提出抽象性假設,然后在假設的基礎上進行演繹推理,追求邏輯一貫的結論。西方主流經濟學采用的方法按照主次順序和重視程度可依次排列為:邏輯演繹法>歸納推理法>歷史經驗總結法>案例分析法。
中國學者對上述四種方法的重視程度與西方人正好相反。中國歷來有重視歷史歸納法和案例分析法的傳統。四種研究方法在中國的主次順序可排列為:案例分析法>歷史經驗總結法>歸納推理法>邏輯演繹法。案例分析成本低、風險小,符合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國情。中國學者重視案例和歷史分析法與中國傳統文化里根深蒂固的整體主義辯證思維有關,而演繹推理需要借助于一些不變的條件來進行,不符合整體主義的辯證思維習慣。
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背景是改革開放。改革開放是前無古人的事業,沒有自明的現成公設概念,更沒有一般結論,一切只能從混沌開始,從直覺開始,在改革開放實踐中進行總結、得出結論,然后加以推廣。案例分析、歷史分析和歸納分析的缺陷是往往使人不能清楚結論背后的原因,不便于在公認的涵義明確的概念基礎上進行討論和分門別類地研究。要想使中國經濟理論在世界上有更大的話語權,中國經濟理論工作者需要找到更好的表達整體主義思維的方法,從而盡可能地將成熟的思想用的“正的方法”表達出來。即便是從負的方法得出的結論,最好也要用“正的方法”加以表述和論證。要做到這一點,要求中國經濟理論工作者不僅能從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中抽象出獨特的“公設概念”體系,而且要精通中國文化精髓、能融會貫通地運用現代哲學、數學、物理學、相對論、量子力學、心理學、生物學知識,為創新中國經濟理論體系服務。
根據以上討論,中國經濟理論創新要把握好以下幾個方面:一要從哲學高度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方法,以對立統一規律、量變質變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統領研究的全過程,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引領,實現中國經濟理論創新;二要深刻反思西方經濟學的理論缺陷,扭轉馬克思主義邊緣化的傾向,通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過程,吸收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科學合理成分。三要根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觀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確立中國政府目標函數或社會福利函數。從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角度看待個體行為,按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對經濟主體行為進行分門別類地研究,將異質性經濟人假設納入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的基本考量,通過異質個體的加總方法把總量分析和結構分析統一起來,實現微觀經濟學與宏觀經濟學的融合統一。四要在總結、歸納、概括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新時代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成功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形成對中國經濟運行的規律性認識。要認識到演繹推理、歸納推理、歷史分析、案例分析各自的優點和局限性,嫻熟地綜合運用四種方法,讓得到的結論相互印證,最終上升到一般理論。當下尤其重要的是要用互聯網思維統領研究,瞄準完全競爭和雙人博弈的中間地帶,探索有限樣本多人博弈條件下復雜經濟現象的產生機制和隨機動態演化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