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取兵
茼 蒿
一場大自然的繁花盛事,從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開始,草芽陸續拱出土壤,在四月來臨之前,各色花們粉墨登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初春的大自然,慷慨得叫人感動!
而到了立夏,春天的背影漸行漸遠,似乎所有花的影子彌散在春光的尾聲里,留幾點落紅,作為一種記憶的影痕,抑或轉換成果子,如草木的眼睛躲在枝節間張望即將到來的夏日,熱烈,甚至粗獷。但此刻,卻有一種花正在鄉下鋪天蓋地開放。
我是在老家的菜園里與她對面相遇——茼蒿花開了,璀燦,奔放。周日回鄉,在小河對岸的菜地里,一脈花香入鼻,一大片黃燦燦的茼蒿花在陽光中開放,別樣的美麗。甚至有微小的露珠,輕輕地躺在茼蒿花或白或黃的花瓣上,盈盈的躲在花蕊中央,體味著鄉村一絲的寧靜和溫情。青春的時光已走遠, 茼蒿花在迷夢中醒來,每一個葉片中努力地生長出一根根翠綠如玉的細莖,莖上或是頂著一個蓓蕾,或是開著一朵圓形的花,開著的花像把撐開的小傘,中間是一圈密密麻麻的花柱頭緊緊地擠在一起,像極了冬天玩游戲擠暖的小孩。外面圍著一圈或白色或淡黃展開著的花瓣,宛如少女舞動的裙裾。開花,對于茼蒿來說,不是生命的開始,而是意味著終結——它的種子即將孕育成熟。從播種到發芽,再到花開,期間,才是茼蒿最美麗的時光,開花了——卻是老去,為了新一代生命的輪回。我蹲在籬笆邊,細細地看花,像面對自己即將老去的戀人。陽光下,茼蒿花短暫地保留著上帝賦予它的美好、樸實和純真,生命悄然凋零,但優雅尚在。
茼蒿——農家菜園常見的綠葉蔬菜。印象中,鄉村家家戶戶的菜園里隨處可見,矮短的身姿蹲在一畦畦的菜地里,一簇簇蓬勃伸展著身姿。原本是大自然的一種簡簡單單的野生植物,穿過歲月的春秋夏冬,成為一碗人間煙火,雖然曾入宮廷內府,居廟堂之高,深得達官貴人所喜,最終扎根民間,入居平常百姓陋室,與一介布衣相伴,作古正經地生長在農家菜園里,搖曳多姿。
茼蒿,茼蒿,這樣的名字聽著就讓人喜歡,儼然是在鄉下一個風一樣的女子,質樸又開朗,戴著小碎花的頭巾,肩上背著小竹簍,穿梭在田間地頭,安靜時,一定會想著內心的小秘密——對愛情美好的遐想,迷人溫暖。
我喜歡茼蒿。如果回到很多年前,我想娶個名叫茼蒿的女子。“情姐下河洗茼蒿,洗起茼蒿滿河漂。下河莫吃茼蒿水,上河莫吃水茼蒿。茼蒿水,水茼蒿,不成相思也難熬。”這是一首情歌,愛,真的是無往而不在,而不能的。
茼蒿與艾蒿、青蒿、藜蒿同為蒿類植物,但茼蒿似乎更多了一種親近與熟稔。雖然有著同樣獨特的氣味,只是茼蒿經過歲月的馴化,曾經的躁動沉靜安放了許多,遠沒有野外的濃郁與奔放,多的是那份市井生活的氣味和溫情,讓人歡喜踏實。一個人的氣息,其實是一個人的精氣神。而一株植物的氣息,同樣是它的精氣神。正是因為她獨特的氣味,茼蒿遠沒有白菜、波菜、莧菜、空心菜等葉子菜那樣受人青睞,正如蕪荽(香菜),都是一種多么特別的蔬菜,有人恨之入骨,不喜歡的連氣味也不愿意聞,不說下筷子,自然上不了餐桌,進不了他家的廚房。有人愛之心切,喜歡的不得了,覺得這是人間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味。
這是一個朋友的小故事,與茼蒿有關。有一年冬天,朋友請我吃火鍋,自然得點一些配菜,白菜、菠菜、金針茹,朋友對我說,來點茼蒿如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呀。話未落,朋友的妻子接上話來,這茼蒿臭死人,有什么好吃,你硬是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慣。那表情,恰如踩到了一砣綠茵茵的濃鼻涕。自然茼蒿被拒之于眼皮底下,不得入內。朋友的臉上閃過一絲遺憾。幸好,朋友的妻子被電話約去搓麻將,提前撤了,她的身影剛閃出包廂門,朋友就在喊服務員,來一盤茼蒿,一盤茼蒿。言之急切,勢如破竹。熱氣裊裊的水霧中,一份簡樸的茼蒿讓朋友吃得格外幸福溫暖。其實溫暖是心底的東西,自然生存的氣象,沒有掩飾的痕跡。只要喜歡,再樸素的一株小小的茼蒿,往往也能創造出不華美但從容的生活,簡單卻不簡約。
小時候,老家有一塊小菜園,一分地大小,父親用木槿做籬笆。母親像疼愛她的兒女一樣,精心呵護著園里的蔬菜。一年四季,菜園如一段年齡,自有風韻,演繹著不同的風景。春天,乍暖還寒,菜園里的大蒜莖粗葉茂,精神抖擻;綠綠的小蔥,格外可愛;肥碩的萵苣,圓滾滾的包菜,生機盎然;夏天的菜園最熱鬧,紅彤彤的西紅柿、細長的豇豆、光滑細嫩的茄子、又尖又小的辣椒、頂花兒帶刺的黃瓜……讓人看著就高興。秋天是豐碩的日子,菜園子也不例外,細長的絲瓜、表面疙疙瘩瘩的苦瓜、肥美的南瓜、冬瓜,即使在冬天,田野一片蕭瑟里,菜園子也是綠意。此刻天寒地凍,菜園子成了白菜的主角,自然茼蒿只能占據窄窄的一畦小菜地,在氣勢磅礴的白菜旁邊,難免有一份低人一等的落寞。但是茼蒿自有它的活法,謙卑地生長著。農歷九月秋風蕭瑟、萬物凋零之時,茼蒿初生,才幾片葉,飽蘸翠綠,像是玉雕美人,一簇簇相互依偎在一起,守著綠色的承諾。這時茼蒿便向人們奉獻著它們的鮮美,經采摘后,不久又是葳蕤一片,仿佛有無盡的生命力。嚴寒來了,茼蒿的每一葉片上覆蓋著一層細細的絨毛,以堅強的生命力抵抗著風刀霜劍,拼命地向上,它們所有的驕傲都儲藏在冬天的綠色里。春天是茼蒿最燦爛的時刻,一朵朵小小的花蕾,在春風中搖曳,幾乎是一夜過來,茼蒿花便怒放了,那一片耀眼的金黃,展現著最后的美麗。
確實,茼蒿是一種很不錯的蔬菜。茼蒿也有它的輝煌歲月。在中國古代,茼蒿一度成為宮廷佳肴,堂而皇之冠上皇帝菜。據說,皇帝菜是專門獻給皇帝食用的貢品,所以又叫貢菜。此外,皇帝菜還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是“角菜”“珍珠菜”“香甜菜”等,其實指的都是同一種菜。茼蒿在古代受到帝王將相的寵愛,因而“烹茼蒿羹”“炙茼蒿魚”“拌茼蒿菜”和“燒茼蒿元”都是當時流行的菜式。但隨著時代的變遷,現今的菜譜中已難覓其跡,如今的茼蒿,多以簡單樸實的烹飪方法做客尋常百姓家的餐桌,主要的方式便是清炒或涼拌,也可作火鍋的配菜,還可作餡,亦可煮出風味清湯。在所有的蔬菜中,茼蒿最為水嫩。似乎它的葉子,是用極薄的膜,包了一汪水,撫摸葉片,就有柔柔的感覺。就是清洗,只能在水里撈幾把,不能揉搓,否則葉子碎裂。茼蒿嬌貴,矜持,不隨俗,不通融,經不起折騰,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樣子。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在我看來,茼蒿也是水做的骨肉,離了水就沒命。所以茼蒿多是現掐現吃,超過半天就蔫。清晨,你挎個小篾籃,來到小菜園,只見茼蒿綠瑩瑩、嫩生生、恬靜靜,爭先恐后地向上伸展著蔥翠欲滴的葉片。這時,你望著亭亭玉立在晨風中的茼蒿,口中會滋生出一種淡淡的菜蔬清香。
茼蒿質地柔嫰,入鍋即熟,清炒,放油加鹽,一氣呵成,入口細膩柔軟,滿嘴都是新鮮;而在寒冷冬天,正是茼蒿生長旺季,青翠,鮮嫩,給蕭殺的冬增添了一分春意。室外北風呼嘯,室內正是涮火鍋的絕佳時節——既暖胃,又可增加湯底的鮮美,別有一番風味。把鮮嫩的茼蒿往鍋里一涮,燙幾秒鐘出鍋,每一根葉子上都有辣椒的香味,還有茼蒿獨特的蔬菜清香。你拈一根蒿葉,仿佛捏著春天,總讓人想起衣食豐足,想起人間煙火的溫暖。在湖區常喝的魚丸湯中,也包含些茼蒿,目的即是令湯味更香濃。有的地方喜歡熬米湯時放點茼蒿,有句俗語:“三月三,茼蒿下米湯”。 小時吃過茼蒿餅,即把茼蒿和面粉和著炸,外黃里綠、外脆里嫩。在臺灣還流行一種湯圓吃法——在湯圓中加入茼蒿一起煮,一番水乳交融后,湯圓散發出茼蒿的異香,與甜膩的口感搭配,成為絕佳美食,只是我沒有吃過,只能對著遙遠的寶島想。最具特色的吃法應該是粉蒸茼蒿,美味至極。茼蒿摘洗干凈,撒裹上專為蒸炊用的米粉(以糯米最佳),以及適度的鹽及色拉油,碼勻后放進竹蒸籠。等鍋中水沸,上蒸籠蒸個三五分鐘,就可以端上餐桌。掀開蒸籠蓋,菜香隨著熱氣飄揚,晶瑩而又翠綠,給你的美感是∶原香、原色、原形、原汁、原味。它的精彩在于用最簡單的食材賦予豐富的內涵跳動的生命。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菲利普·F·阿梅斯托認為,食物的歷史就是人類文明的歷史。對于茼蒿的產地說法不一,一說是外來植物,一說是原產我國。無須刨根問底,也無從去深究。《本草綱目》說:“此菜自古有之,孫思邈載在千金方蔬菜類,至宋嘉祐中始補入本草,今人常食之。”當代學者聶風喬先生在《蔬食齋隨筆》一書中認為“茼蒿由野草馴化而成為蔬菜,當在漢唐之間三、四百年間,具體何時就不易確定了”。唐時,茼蒿與著名詩人杜甫結緣,杜甫一生流離顛沛,疾病相襲,56歲時抱病離開夔州,到湖北公安,當地人用茼蒿、菠菜、臘肉、糯米粉等做了一種菜給心力交瘁的杜甫食用。杜甫食后贊不絕口,身心修復。為紀念這位偉大詩人,后人便稱此食為“杜甫菜”。
茼蒿的另一個名字叫蓬蒿,蓬蒿就是蕓蕓眾生。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大詩人陸游一生筆耕不輟,詩詞文俱有很高成就,其撰寫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成為廣泛流傳的名句,尤其是《釵頭鳳·紅酥手》一詞,蕩氣回腸,凄婉動人。他熱愛生活,善于從各種生活情景中發現詩材,“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在其《初歸雜詠》中詠道“小園五畝翦蓬蒿,便覺人跡間可逃。”他視采摘茼蒿為仿佛置身人間仙境,可見他也對茼蒿喜愛有加,其實就是對田園生活充滿歡喜。陸游曾經有一段時間仕途失意,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開辟了一塊菜園,躬耕于蜀州。在他的菜園子里,有滿園鮮綠、漂亮的茼蒿。
我想,抑或在我年老時,去陸游的園子里摘茼蒿,感受他的超然無處不清真的閑情逸致。也學陸翁種上一畦茼蒿菜,嫩時掐其莖葉做菜,能一飽口福,等它老了就賞花,能一飽眼福。到那時,獨坐春風里,品一杯香茗,賞一壟花草,愜意便會堆滿心間。
我喜歡茼蒿,因為我就是一棵從故鄉移植到他鄉的茼蒿……
香 菇
突然想起了香菇,在寂靜無聲的夜晚,我甚至有些莫名。此時我仿佛聞到了從廚房飄來的一股濃郁的香味——一碟香菇醬的味道——裊在舌尖上的鄉愁呀!在這個寂靜無聲不眠的夜晚,獨自閃耀。
原本簡單質樸的香菇,卻是人間煙火中的美味佳肴。那些年的河水那些年的陽光那些年有過的生長……那時候,不叫美食,叫食物——賴以果腹的材質。我從小就戀上了香菇。香菇,念起來就格外親切,正如偶遇鄉下的數月未見的姑姑,一聲“香姑”,溫暖中洋溢著濃濃的親情。記憶中,一清早母親抹一把臉,就匆匆提著竹籃子去集市上買菜,無外乎白菜豆角茄子,總期望歸來的籃子上有一篷新鮮的香菇。香菇不僅看起來可愛,聞起來香,更是人間難得的一道美味,雖然是素菜,卻有葷菜的鮮香。香菇青菜就是一道非常典型的家常菜,當然更妙的是香菇炒肉,香菇燉排骨,香菇雞湯……每一道菜名,都讓人口舌生津。逢年過節,家中來賓客,香菇都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種食材。中秋、端午或者父母親生日,全家人團聚,中午少不了一頓大餐,雞鴨魚肉,滿滿當當一桌子。母親總會燉一鍋香菇雞湯。香氣滿屋時,一家老小圍坐在一起,來一瓶父親親手釀制的陳年老酒——楊梅酒,溫暖的燈光下,一邊品著美滋滋的小酒,順手夾一筷子熱乎乎、香噴噴的香菇燉雞,此情此景,不醉似已醉,心里一片暖洋洋、樂融融。
香菇是一種真菌類植物,是正宗的土著居民,早在數千年就被先人作為美食。而香菇栽培的歷史卻不漫長,以前一直是野生菇,直到宋朝年間,一個名叫吳三公的農民在浙江省慶元縣龍巖村發明了砍花栽培法,后擴散到各地全國,歷經800年的風雨錘煉,原本貌不驚人、秘藏深山的傘菌,悄然躍上了餐桌,成了更多人們舌尖上的“新寵”。
干香菇雖然貌不驚人,但香味更濃郁,無論蒸、炒、燜、燉都可以,最好與葷食搭配。干香菇比鮮香菇更有味道,多作為燉菜煲湯時的輔助食材出現。記憶中的場景格外鮮活,干香菇、藥參、枸杞、雞放在一個陶瓷罐里,用溫火慢慢地燉著,白色的霧氣從瓷罐蓋子的縫隙間泄漏出來,裊裊蒸騰,香氣自然濃烈復雜,飄滿了一條巷子。
鮮也罷,干也罷,香菇的美味遠沒有發揮到極致。一個村莊的變遷,一個人物的誠實厚道,香菇又演繹了一段傳奇。香菇本身卻從不曾改變。每一個季節里,香菇正積蓄力量,生長。
香菇醬得益于那個叫李國武的人,貌不驚人,他不僅將十三村從歷史的深處挖掘出來,閃耀著光明,而且一手打造成為一方美食家園。香菇的引入,更是強強聯手,香上加香,成為一道舌尖上的鄉愁,更是讓游子難以忘懷。香菇醬屬登峰造極的作品,它窮盡了香菇的精細味道,吸納了辣椒、黃豆等幾類作物的氣韻,其鮮美無法形容,而辣中帶甜的滋味幽幽然擴散,化作周身的通泰,最終讓人深吸一口氣:好醬!
香菇醬完成了對傳統口味的逆襲,打破了鄉下豆瓣醬鮮香辣的單一味型,制作出了家常原味、香辣味、牛肉味等多種味型的味品,令人嘆為觀止。把一種食品做到這樣的境界,十三村人的智慧和工匠精神真是讓人不得不伸出大拇指啊!一缽好醬,吃得出太陽的心情和制醬人投入的時間。香菇醬的靈魂在于用心,急功近利永遠制不出好醬。一瓶看似簡樸的醬卻能檢驗一個人心境,也成為十三村人最古樸的生活方式。香菇醬,有人類的恒心,和敬天畏地的情感。一些人躬身于太陽下,引陽光催化,飄作醬香。正如韓國電視劇《大長今》里面,李愛英發現花粉的秘密。食物的味美,需要工匠般的虔誠之心。
香菇醬是湘北土地上孕育出的最好的禮物。它借了十三村人的精工細作,重新賦予新的靈魂,任由人的情感映帶,佐證生活,想象飛升,為田間巨匠的味蕾,造山水園林,見烈日燃情。
香菇醬可以是一種調料,炒菜時放一兩勺,和豆瓣醬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香菇醬也可以是一種主菜,就著饅頭、面條或者米飯,一瓶香辣酥脆的香菇醬頃刻間能讓你的味蕾醉倒。美妙的香菇醬,美妙的鮮香口感,粒粒香菇有嚼勁,透著甘甜柔潤!在每一個平淡的日子里,能夠分享這份濃濃的醬香,也算是一種熾熱的幸福吧。
在鄉下,對草木的看法卻是兩種標準,一是食材,二是藥材,除此之外,一律視為雜草。香菇絕對是上等的食材,同樣也是一種藥材,中國不少古籍中記載香菇“益氣不饑,治風破血和益胃助食”。民間用來助痘瘡、麻疹的誘發,治頭痛、頭暈。
回到各自與香菇醬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在年長者眼里,香菇醬是艱苦歲月里調苦回甘的一抹紅。而在遠離家鄉的年輕人心中,香菇醬是儲蓄鄉愁的容器。
凝視一枚香菇,就是記住一方家園。那是母親的,也是歲歲開不敗的燦爛,在紫云英掩映的原野,在星星草點綴的菜地。
荷
荷是我最喜愛的草木之一。“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等有關荷的詩詞在我少年時代就隨口而出,盡管在那個年歲并不知曉詩詞的內涵。
洞庭湖,一座鑲在湖湘熱土上的大湖,不僅有浩如煙海的蘆葦蕩,更有種類眾多的鮮美魚蝦,還有荷——恣意生長、芬芳爛漫的草木,自春至秋,花開絡繹,餉惠四民。荷是洞庭湖最為鮮明的標志。
六月又名荷月,蓮荷當令的季節。五月蒲葦青青,小荷尖尖,六月蓮葉接天,荷花映日。沿著洞庭湖的邊緣,是曲折迂回的千里堤岸,看得最多的是荷葉蓮蓮。放眼望去,一片翠綠,荷葉亭亭如蓋。走進水邊,千姿百態的荷花映入眼簾。一前行,一轉身,是葉大如蓋的荷。一回頭,一枝綻放的荷躍然眼中。隨處可見盛開的荷花,亭亭玉立、鮮艷嬌紅,成為了一道亮麗風景線。
初夏,湖鄉處處洋溢著荷葉的清香,一大片一大片矯情的荷花蓬蓬勃勃,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總想到杭州西湖欣賞一番。面對西湖美景,卻又想如果南宋四大家楊萬里走在洞庭湖的荷田間,他又會寫出怎樣流傳千古的詩句?歷史沒有如果,但洞庭湖的荷年年歲歲盛開在時光中。
荷是一株古老的植物,它承載著歷史厚重的華夏文化與內涵。從《詩經》到《楚辭》,從唐詩到宋詞,從《紅樓夢》到《三國演義》,到處都閃耀著荷的身影,《西州曲》是南朝民歌的代表,多次寫到蓮花,“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用蓮清如水表達愛情的純潔如水。唐代劉商的《詠雙開蓮花》:“菡萏新花曉并開,濃妝美笑面相偎” 則借詠雙開蓮花來贊頌青年男女之間純潔堅貞的愛情。
荷的品質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讓荷成為文化的標志,成為草木的典雅,讓荷有了君子般高尚的品格。周敦頤的《愛蓮說》里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
荷不僅是文人的常客,更是畫的物象。畫荷成為中國文人的一種氣節。在中國傳統美學中,荷可謂是最豐富的一個意象。荷入畫,最早見于漢代的畫像磚。畫荷的歷史萌發于漢,發展于盛唐,成熟于五代。后蜀畫家黃筌、南唐畫家徐熙等,都是畫荷的高手。歷代畫荷名家還有徐渭、陳淳、陳洪綬、呂紀、朱耷、石濤、惲壽平、任伯年、張大千、齊白石……明代畫家徐渭一生飽經憂患,個性狂傲不屈,他畫墨荷如寫狂草,大刀闊斧,縱橫馳騁,不同凡俗。清代朱耷的《荷石水禽圖》,虛疏淡泊,冷逸逼人。張大千一生中所畫荷花成千上萬,有朱荷、粉荷、黃荷、白荷、墨荷、金壁荷;也有風荷、晴荷、雨荷、秋荷;還有沒骨荷、工筆荷、寫意荷和潑墨潑彩荷等。他筆下的荷花落落大方,雅俗共賞,嬌艷而不俗,沉著而不浮。在中國,一頁柔柔的宣紙上,有墨香,有荷魂。跨古今,越千年。
荷不僅僅是一種有禪韻的靈性植物,更是湖鄉人一種精神上的文化物件。
陽春白雪的荷更是溫暖了鄉村的下里巴人。荷的光明照亮了湖鄉人的日子,它讓平民百姓的質樸生活瓷實而馨香。荷的一生融入了百姓家居生活,讓人間煙火多了一抹亮色。荷葉開得再美麗,在農人眼中只是一朵壯實的蓮篷,荷葉再繁華,農人看到的是泥土中的蓮藕,農人講究的是人間煙火。初出的藕尖是洞庭湖的一道美食,荷葉更是湖州美食的重要載體,擎出水面的蓮子鮮嫩可口,最后的佳肴是深入湖底的藕。湖鄉的一年四季,荷都是平民百姓餐桌上的佳肴。家住荷塘邊,見荷花,聞荷香,吃蓮子,誰人不向往呀? 荷塘三寶蓮藕、蓮子、菱角。記憶中的味道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成為一抹淡淡的鄉愁。
春末夏初,浸潤在湖底的藕向上冒出嫩莖,見水就長。出水見風和陽光,細嫩的纖維馬上變得堅韌,好頂起沉重的荷葉或是荷花。它的頭部像毛筆尖,就是日后即將發育成荷葉的部位,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是藕簪的毛筆頭長出水面、長綠以后慢慢展開成荷。在露出水面之前就是藕簪。要是想吃這藕簪,就得趕早,趁它還在泥里的嫩莖時候就拔將出來,當日就吃才是正道。蕩船入湖,扯幾根尚未露出水面的藕尖。藕簪細細的,白白嫩嫩的,倒像是少女的手指,比青草還肥還嫩,恍若活蹦亂跳在口腔中。用手折斷成一小節一小節,可莫用刀切,刀切過的不好吃。“嘎嘣”的脆鳴聲,荷的清香浸潤了整個清晨。熱鍋,清油,爆炒,加一勺鮮紅的剁椒,翻炒幾下,出鍋,藕白椒紅,襯托在清瓷白盤中。味道完全是荷藕的清新,一口氣能吃完一盤清炒藕腸子,當然更能生吃。蓮的幼嫩根莖叫藕簪,也叫藕鞭、藕帶、藕絲菜、藕心菜、藕腸子。 湖鄉的人們最喜歡吃藕簪。古代就有采藕簪的習慣,《本草綱目》記載的“藕絲菜”就是現在的藕簪。
青翠的蓮蓬是兒時的最愛,沿習至今,未曾改變。入夏花開,滿大街是蓮蓬的清香。可惜怎么吃也找不到兒時的香。新鮮蓮子吃到嘴里甜滋滋、涼絲絲的,有清心解熱的功效。剝開幾顆鮮嫩的青蓮子,細細品味,立刻神清氣爽。嫩綠的蓮子心,夾在蓮子中間。猶記少年時,上學,摘一棵蓮蓬,一路馨香。蓮子是兒時最可心的零食之一,那一種馨香呀,刻骨銘心地留在童年的舊時光里,走再遠,時光再久,也難以彌散。
采蓮是很有詩意的。舊時有專用的采蓮船,后來采蓮船逐漸減少,以槍劃子(小舟)代替采蓮船;在大湖里采摘,少女們劃著小劃子,出沒在荷叢中,手舉一大片荷葉頂在頭上,當作遮陽帽,坐在舟邊,隨手摘取蓮蓬,而且還輕歌互答,漫不經心。宋代詩人張耒的《江南曲》寫到:“采蓮女兒紅粉新,舟中笑語隔煙聞。”那畫面已經將采蓮襯托得如詩如畫了。采蓮雖為江南的夏日舊俗,但到了如今,那蕩著木舟,劃著雙槳,深入荷塘采蓮嬉戲,放聲歌唱的興致仍不減當年。
民間早就有“荷蓮一身寶,秋藕最補人”的說法。秋冬季節,一場秋雨,一場雪,天地靜了,鳥獸歇了,牛進了欄,湖中的魚也躲進了泥土深處。屋后的那一塘蓮藕也熟了,深處的藕已聚集了歲月的甜。藕是大自然的饋贈,通體豐潤潔白纖長。怪不得古人給蓮藕取了好聽的名字——芙蕖、菡萏。嫩的藕適合清炒,清脆爽口。老的藕適合燉湯。一盆炭火,一個泥缽,湖藕煨臘排骨,滿屋子都是藕甜絲絲的香氣和著骨頭的肉香,香到牙根。一屋子的香呀,把整個冬天都暖和了。一缽湖藕踏實安穩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冬。小時候的我,認為這是世間最香的美味了。
荷,湖鄉人的四季在荷香中綿延。“無藕不成席”數千年業成為荊楚之地的餐飲習俗。尋常蓮藕烹出百道不尋常的美味。
與荷有關的菜譜,扳著手指算,清炒藕尖、藕夾、荷葉粥、荷葉蒸排骨、蓮子銀耳湯、清蒸湖藕、桂花糯米藕、湖藕煨排骨、清炒藕片、冬瓜荷葉煲鴨、荷葉冬瓜魚湯、荷香糯米雞。風味各有千秋,常見的吃法有涼拌藕片、清炒藕丁、排骨蓮藕湯等。湖湘人,自然對一盅冬瓜荷葉老鴨湯不陌生,菜園子摘下來的冬瓜,又從荷塘摘一片鮮荷葉,當然要加上一把赤小豆,幾片生姜,隨同半只老鴨,拌入瓦鍋,大火煮沸、小火慢熬,一個下午,時光靜好,圍坐火爐,聽瓦鍋咕咕地細響,思緒卻在一本書中游蕩,猛然間,回到塵世,一鍋老火湯就此而成。煲湯,是件頗為講究的事,從選材到備材,再到出鍋,認真而細致。生活就像充滿著儀式感。
其實,藕的吃法遠遠不止這些,它是一種變化多端的食材,它可以與很多食材搭配出美味,也可以其獨有的爽脆清甜征服你的味蕾,讓你愛上一切與它有關的味道。湖鄉之地,常常把過剩的藕曬干磨成粉,想吃時用熱水一沖,加點糖,清新美味,可謂一種不錯的飲品。還有人喜歡把藕去皮,切塊,用糖和醋腌制,以當小菜下酒,甚是愜意。藕香米香伴著桂花香,這樣的桂花糯米藕絕對是深秋最讓人眷戀的一股味道。一道道與荷有關的菜閃爍在湘菜食譜中,活色生香。這也是對湖鄉人最好的犒勞。藕是永遠也無法抹去湖鄉人的藏在記憶深處的妙處。荷,是洞庭湖的美食代言人。
扯藕尖,摘蓮蓬,嘗甜藕,那是少年樂趣。可是挖湖藕卻是艱辛的活兒。寒冬天殘荷搖曳,蓮花萎謝,蓮蓬零落。一節節飽滿瓷實的蓮藕隱藏在淤泥中“熟睡”,想挖出來要費不少工夫。每到冬季,挖藕人穿著防水衣褲,踩入泥中,先用腳探出藕的位置,找到后將淤泥撥開,沿著蓮藕的生長路徑,再用手小心翼翼地將藕拔出來,沖洗干凈。
江南水鄉的三毛兄弟,是土生土長的水鄉人。當過兵,跑過廣,打過工,可是對土地的熱愛與生俱來,再繁華再熱鬧也牽絆不住他的心,前幾年回鄉承包了幾十畝水塘,種荷,養魚,硬是搞得風生水起,一家四口人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每年夏秋之際總會邀請我們去江南賞荷,名義上是賞荷,實質上是品湖鮮。每次,三毛夫婦總會弄一桌子菜,全是湖鄉的土菜,原汁原味的食材,經過夫妻的精心制作,成了人間美味,讓我們盡享一場視覺與嗅覺的盛宴。我最喜歡他的荷葉粉蒸湖藕,從荷塘里摘一片荷葉洗凈,放入蒸籠里,新鮮的排骨先用醬油腌制一會兒,再用米粉和藕拌在一起,入鍋旺火蒸。出鍋時,淋上用清水與藕粉、味精、胡椒、生姜制作的汁,撒上蔥。頓時蔥香撲鼻,香而不膩,既有糯米的粉糯,更有藕的清香,包裹上米粉的肥肉,又讓藕有油汁的滋潤,入口細膩鮮香,粉粉糯糯。
物華天寶、氣候濕潤的洞庭湖到處有草木的清香。行走在洞庭湖,沿著荷香的芬芳,在每一節曲折迂回的地方,泥土一樣的鄉俗如酒。
正是夏天,日子如蓮,陽光從窗外打進屋里,風從遠山逶迤而來,我站在陽臺,眼望遠處迷茫的湖景,遙想荷葉碧綠,荷花清麗……此時如能摘幾片喝飽陽光的荷葉,切幾片西瓜,沏一壺好茶,一曲音樂,閑看云卷云舒,此刻的時光該是多么詩意而曼妙。
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朵荷,不為懂得,只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