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國騫
洋洋灑灑二十四萬多字的《達布的金山》是云南彝族作家李學智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12),榮列云南省作家協會“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獻禮叢書”之中。該書質直渾厚,主要書寫了老黑山的彝族大畢摩達布傳揚彝俗彝禮、捐獻彝經藥譜、獻策彝區發展的盛美故事,是對以達布為代表的彝族民間知識分子的誦佩。
一
云貴高原老黑山那濤村的達布,二十六歲時承襲了父親吉達的畢摩職業。“畢摩”為彝語音譯的宗教名詞,“畢”是念經禮拜、講解獻祭,“摩”是有學識、有修養的老者,“畢摩”在彝族社會生活的主要角色為祭司——執祭作畢。達布為每場畢事卜雞頭卦,為翻修的土主廟作畢,為返回那濤村修復老宅的安土司后人安教授的祖母送祖歸靈,為灑老村病重的老蘇尼(彝族巫師)諾召和著體村定元蘇尼出尼(解除蘇尼神力的儀式),為薩珠村的畢摩惹伙棄畢(解除畢摩神力的儀式),為反目成仇的圖南與支景兩家做端犁鏵口神判,以及受州政府委托,在建立州級自然保護區前主持山民的盟誓和文化傳承保護區掛牌之日的祭祖大典,涉及占卜吉兇、喪葬祭奠、禳解、祈福、祭祖、招魂、祭獻諸神、醫病、神判、盟誓等畢摩活動。達布在祭祀或做法事時,念誦著《獻牲經》《展作經》《祛邪經》《婚育經》《早祭經》《祭祖經》《除穢經》《獻酒經》《取名經》《指路經》等畢摩經籍,除祭司的神職身份外,正如達布的自白:“畢摩在彝族同胞的心目中,是大知識分子,要熟知經文典籍”,畢摩還是彝族的經史學者,所誦經文善頌善禱,傳播著傳統文化,傳授著社會生活的知識和智慧。
我注意到李學智在《收徒》一章講了一則畢摩療心的故事:達布到泥石流掩埋的斯古村為五位喪生者作畢,其中三位分別是商榮的父親、媳婦、女兒,商榮因上山拾野生菌躲過一劫,但“這世界在商榮的心中徹底坍塌了”,達布多次安慰后發現“商榮急需人們說的心理干預”,但要馬上找來在新聞里看到過的對災民心理干預的專家并不現實,只有“讓商榮在心里接受他,把他當親人看待,否則商榮會出問題”,于是認商榮做侄兒,鼓勵他:“房子倒了,自己不能倒!親人走了,自己的靈魂不能走!”而后全心全意為逝者作畢,為他重建新房出謀劃策,終助商榮渡過了心理難關。另一章《尼莫諾期》中達布說:“人生病了,我們用藥,只是醫治他的身體,而我們畢摩作畢,是治他的魂。魂不治好,病就不能算治好了。魂受干擾,人不病才怪……你們外邊說科學,說心理治療,也說得通”。畢摩影響著彝族社會的婚喪嫁娶,也影響著日常生活,他們像彝胞們的精神疆土上的警衛,扼守嚴凈純良和醇甜的蜜。
另外,李學智為我們打開了看覷畢摩文化外更遼闊的彝族文化的瑤窗:始祖阿普篤慕和六祖分支、祖界洛尼山、人的三個靈魂、小鸚哥行孝等傳說;大黑天神信仰;春節時“整個正月都過年,山神過年,祖宗過年,我們人過年,和我們人一樣辛苦的狗、牛、馬也要過年”;火崇拜與農歷六月二十四日傳統又隆重的火把節——“人們相約在火把梁子,殺雞宰羊,唱歌跳舞,通宵達旦地圍著篝火狂歡,談情說愛、賽馬斗牛等等”;男女對唱《美上加美》《站在山腳不好說》等出口成調的白話腔;村子聯合捐資建有專為青年男女社交之用的公共“姑娘房”;說媒提親、定親行聘、擇日成親的流程;出嫁前夜的女方家女伴們哭唱抒情長詩《哭嫁調》;出嫁時潑水抹鍋灰等背親、迎親的禮節;孩子誕生的踩生儀式……神話傳說、信仰崇拜、節慶樂舞、交往禁忌、婚姻喪葬,如此汪洋浩博,李學智宣寫出了文學式的彝族文化百科全書。
二
達布子承父業前曾任過一屆薩珠村委會(轄老黑山上十三個彝族村子,含那濤村)主任,1991年冬天,“一邊是者格鄉政府領導想要讓他繼續當薩珠村委會主任”“以后有條件的話,可以到鄉上工作”“轉為國家干部”“一邊是父親吉達畢摩要他回家學做畢摩,早日承襲畢摩一職”。達布任期屆滿后,最終回到家中接續了家傳祖業,“我想,當畢摩也好,當村主任也好,都是為鄉親們做事,都一樣的”,他的一生馬櫻花似的注定與老黑山脈脈相通。
由于老黑山的菌子價格上漲,農戶們對自家管護的山林地界意識增強,一到采菌時節常有糾紛發生,達布支招解決了矛盾:各戶林地在菌子采摘期內收歸集體,封山育菌,“統一管理,統一采集,統一銷售,統一分配”,年底分紅,此方案后來由鄉政府在老黑山推廣開來;達布幫助村領導勸說農戶以自家土地入合作社,合作社統一種植管理,節省了勞動力和資金,提高了村民們的收入,合作社創造的工作崗位還吸引了一批外出務工的年輕勞動力重返故鄉……雖未居廟堂之高,達布卻心系彝村父老,樂民之樂,憂民之憂。
誕生在彝語中的達布,作為深通彝族世界的知識分子,賦予了彝語特殊的聲音和責任:鄉政府就開發那濤村多依河、建礦泉水廠開會征求村民的意見,“項目干起來后,政府有稅收,企業有利潤,村里有收成,村民有水喝”,絕大多數戶主都同意開發,但達布一想到山下的村民和平壩的田野,堅決反對:“說直接點,不造水廠,好幾個村都有水;造了水廠,就只有那濤村有水喝了……人不能只顧自己吧!”“斷了老黑山的水,就是損了老黑山的筋脈;斷了村莊的水,就是抽了田地的血”。水廠一事因他而不了了之。數年后,鄉政府就老黑山旅游資源綜合開發項目開論證會,達布再次反對:“老黑山是祖宗留下來的金山,搞不好我們幾年就會把它敗光,變成荒山。我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著,一代比一代好,這才是最硬的道理。不要搞成我們好過了,后代沒法過。”“知識分子身為社會中思想和關切的一員,有權對于甚至最具技術性、專業化行動的核心提出道德的議題”(愛德華·W·薩義德語),達布不顧父親曾經的囑咐(“我們畢摩,只做畢摩分內的事,不干預官府的事情,不卷入官員的紛爭”),秉持敬畏自然的生態倫理精神,以長遠的鷹目和真話規諫為政者,力阻了自然的非自然化,這是知識分子的有勇知方。當州政府的老黑山自然保護區、老黑山彝族文化傳承保護區、彝藥研究開發基地的項目終于落地實施,達布銘感五內,老黑山上蒼天古木、幾百種藥材、畢摩文化、土司文化等終于得以保護和傳承,“他想,只要按他的想法干下去,老黑山會成為子孫后代心中的洛尼山。這樣,老黑山就真是金山了”。
達布的公心還表現在為“保證祖上的畢摩職業不失傳”,斷然打破了祖上“傳內不傳外”的遺訓,先收納斯古村的者都為徒,后在“畢摩文化傳習所”公開收徒。并把“上輩人用命保下來的”十三部畢摩經書和《老黑山藥譜》交給了國家,把治心痛的草藥秘方“尼莫諾期”交給老黑山安土司后代、州政府引進的世界知名的生物化學專家安向東教授研發藥片,拒絕了多家省內外藥廠高額金錢和股份的誘惑。李學智筆下的達布,殫精竭慮傳遞著彝族文化遺產的清波,大河一樣的達布,也讓我們看見了鏡中倒映的無數繼承和發揚本民族優秀文化的民間知識分子。
三
塑造達布的人物形象時,李學智還直面了畢摩職業的失落。吉達畢摩傳位給達布前,就曾對兒子說:“在過去,當官的叫茲莫,畢摩的威望比茲莫高,茲來畢不起……可是現在,一些人不曉得畢摩了,一些干部也不敬重我們了,人們看重的是官大官小、錢多錢少的事”。達布的兒子布札“不相信這些裝神弄鬼的事情”,長大后去鄉街子賣摩托車,“說他爸‘狗咬摩托,不懂科學”“畢摩不值錢,不如收廢紙的人”“傳說中的先祖阿者蘇納能呼風喚雨,他那種本事后人慢慢就沒有了,阿爸你也沒有他一點半點的神通,就說日行千里吧,你們也沒必要想著自己作畢久了就有那個本事。你們要去北京,從省城坐飛機去,也就三個多小時……過去傳說中的那些本事,已經變得稀松平常”,連徒弟者都也被當面諷刺過畢摩無用,達布發現好多禮性,在村里的年輕人身上不時興了。李學智鋪排的大量人物對話,浸出了達布咸澀的焦慮,照弗洛伊德所述,胎兒從母體分離來到外界,人的第一次焦慮就產生了,世界日新月異,當實用、功利、虛無等潛入世俗的老黑山,精神生活的嬗變令他憂困,他和村主任支義都意識到了年輕一輩“沒有看到老黑山和我們彝村始終不變的一面。或許,這不變的才是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敬天、法祖、盡孝、明禮、友愛、良善……放之四海,這些純美品質正是光陰逝水中亙古不變又包漿滾滾的珍貴之物。
李學智所寫的人物對話除了是閃放铓輝的啟示書,還是收存方言和俚語的留聲機。“亂五亂六”,土掌房像醉鬼一樣“歪偏歪偏”的,“這達布與伙伴們不一樣,怪里古董的”“草達的本性濫兮兮的”“耪這些土地”“背時兒子”“牛哄哄的”“憨包見摩托”“憨狗尾巴翹上天,腳后跟照樣沾著爛泥!”“火藥槍打月亮,聽都沒聽說過”“要么公雞屙屎頭截硬,成不了大器,要么是瘦狗屙屎干掙,沒得本事充好漢”“歪鍋配歪灶”“墳頭上放空酒瓶,哄鬼啊?!”“牛不吃水強按頭,我這是何苦呢?”“耗子舔米湯,剛剛糊得上口”“牛頭不對馬嘴”……“語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爾語),方言和俚語口舌輕松、藹然可親,鄉土語境中的在場感真實自在,生活近在眼前,當然,李學智顯然智性地處理過這些語詞,最大公約數般地使外地讀者也能讀懂,語言的通透度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方言俚語寫作的地域性,又抵補了普通話同質寫作的殘缺。如果從寫作就是寫語言的高度來視瞻,李學智的小說語言就如山村瓦壟上的青草般生氣勃勃。
《達布的金山》既是彝族文化的文學遐冊,又是一本潭思現代化的備忘錄。李學智以純熟的現實主義筆法寫就了這一寸赤心向家山的民間知識分子達布的個人史,小說里達布的生態理想已成動人的現實,小說外祖國大地上愈來愈多的綠水青山亦是金山銀山。
責任編輯:李軍學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