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20世紀小說史上的璀璨篇章,鄉土小說的歷史脈絡從20世紀20年代書寫至今。2010年,《人民文學》“非虛構專欄”登載《中國在梁莊》,這部小說第一次以非虛構敘事方式書寫鄉村,融合了報告文學、新聞文體等形式,力求真實再現梁莊的人文生態圖景,讀者從中能夠感受到書寫者對底層人物命運的關懷及對百年鄉土文化變遷的理解和擔憂。
一、鄉土文化意蘊建構脈絡
鄉土小說是20世紀小說史上的璀璨篇章,其歷史脈絡從20世紀20年代書寫至今。五四運動開啟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的嶄新一頁,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征程艱難開啟,而與東南沿海城市的繁華、新潮形成鮮明反比的是廣大內陸地區農村的肅蕭、落后的村景,以魯迅為代表的一批從文化舊壘中成長起來的先驅啟蒙者回望曾經的鄉土,以感憤的啟蒙筆觸書寫著鄉土的故事。魯迅以浙東鄉鎮為底本,通過對阿Q、祥林嫂、華老栓等一系列鄉土人物的刻畫,揭示了底層鄉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以他為精神楷模,我國出現了一批鄉土小說創作繼任者,即30年代鄉土小說流派,其成員有彭家煌、許杰、許欽文、蹇先艾等,這批鄉土小說作家創作水平參差不齊,繼承了魯迅奠基的鄉土小說批判性傳統,同時拓展了鄉土小說的文化內涵和鄉土性。
20世紀30年代是一個政治、文化、思想急劇變革的時代,社會環境復雜峻急,政治格局趨向多元并深度影響著文化氛圍的革新。京派作家如沈從文、蕭乾等以“鄉下人”自居,對都市文明懷有本能的反感和質疑,而以鄉戀的筆觸書寫永恒的充滿詩意的精神故土,歌頌美好淳樸的人性,他們是時代大潮中的懷舊者,虛構出一片遠離塵囂的靈魂凈土,其精神哲學中寄寓著對現代性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精神。在20世紀30年代鄉土小說潮中占據主流的是左翼作家群的創作,其中,茅盾以社會剖析式眼光刻寫底層養蠶農民悲苦的生存環境,沙汀、艾蕪等作家從階級分析、文化視角剖析鄉土社會各層人民的生活景象。左翼文學陣營中也涌現出一支特殊的流派——東北作家群,蕭紅筆下的呼蘭故鄉、端木蕻良筆下的科爾沁旗草原、蕭軍筆下八月的鄉村,不一而足,其為20世紀30年代鄉土文學增添了東北黑土地的風采。
新時期文化轉型為鄉土小說創作提供了藝術選擇多元并存的文化氛圍。一些作家傾向依傍于傳統文化進行創作,如賈平凹、李佩甫。一些作家則更推崇西方哲學思想和美學觀以反思傳統,比如,莫言紅高粱系列張揚野性的原欲主義,沖破封建文化對人性的磨滅和禁錮。余華的《活著》立足于韌性的生命哲學,書寫鄉土中國的生命悲歌。
2014年人民文學推出“非虛構”創作專欄,其中,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引起了巨大反響。《中國在梁莊》第一次以非虛構敘事方式書寫鄉村,融合了報告文學、新聞文體等形式,力求真實再現梁莊的人文生態圖景:滿目瘡痍的河邊沙地,遲緩凋敝的鄉鎮教育現狀,無處謀生、沉淪底層的鄉村青年,身陷囹圄、走入歧路的失學少年……梁鴻以第一人稱非虛構的方式將梁莊的底層生存圖景放大,取法于社會學、人類學調查,透視鄉村的姓氏歷史、宗族關系、婚姻生育、個人去向等,展現了在現代化道路上脫軌的內陸地區鄉村現狀,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
二、鄉土文化挽歌
梁鴻在《中國在梁莊》中說:“或許,我所做的只能是一個文學者的紀實。”作者寫道:“改革開放這三十幾年,整個鄉村最明顯的變化是路,道路在不斷拓寬。”一邊是繁榮的建設圖景,另一邊卻是滿目瘡痍的村鎮現狀,“寬闊的河道不見了,原本在河上空盤旋的水鳥更是不見蹤跡”,記憶中“安靜樸素,仿佛永恒”的村莊如今被高速公路分割,猶如巨大傷疤的公路,在原野的陽光下散發出強烈的柏油味和金屬味。
河流常代表村莊的記憶,但隨著政策的引進,磚廠拔地而起,村鎮現代化建設加快,廣闊濕潤的河灘沙地被采挖破壞,河流的斷流、污化更使鄉土失去了往日的靈性,河流所維系的人、事、物也相應地發生了不可逆的變革。土地不再耕種,逐漸拋荒,沿河而筑的老屋也漸漸傾圮,改為依公路而建,層層疊加的樓房建基于更深而牢固的地基,地基堵塞了村中坑塘的泉眼,切斷了河流與坑塘的維系,使之變為無力自凈的死水,自然靈性的自凈能力消失,而生活在土地上的村民也不再享有平靜的生活,生態惡化的苦果正由新一代人背負。百年來依靠耕種自足的鄉土與自然站在了對立面,城市卻并未接納它,作者筆下,城鄉困局中的人和村都變得滿目瘡痍。鄉村的老墳亦“有一種永恒之生命與永恒之自然的感覺,這里是生命的終點,卻帶來了“平靜和溫馨”,有“一種回家的心情”。
如鄉土生態一樣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的還有村中的人情風俗。“我”初回梁莊時,父親曾親述梁莊的宗族姓氏和歷史,三姓宗族“梁”“韓”“王”經歷百年,形成了梁莊的熟人網絡,各個家族走出幾個能人,有幾戶子孫敗落了,“我”的父親都如數家珍,“每一個村莊都是一部歷史”“一個村莊就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有機的網絡,每個家庭的運動看似不相關聯,但卻充滿著張力和布局”。隨著個人之間聯系弱化,人際關系呈現理性化、利益化趨勢,而伴隨著宗族體系瓦解的是鄉村人情的冷淡和畸形。空巢老人芝嬸的五歲孫子聽到要送自己回父母身邊,竟以“跳坑”威脅奶奶,五奶奶的小孫子下河時意外溺死了,這件事成了老人揭不掉的傷疤,也成為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留守鄉村的王家少年在奶奶去世后被托付給兄嫂,缺少管束和教養的少年心理畸形發展而走上犯罪道路。
村落結構的變化揭示出傳統文化的深刻變革,農耕文化逐漸消亡,“以姓氏為中心的村莊,變為以經濟為中心的聚集地”。正如費孝通所說:“儒家注重的孝道,其實是維持社會安定的手段。”一旦宗族制度崩解,代表傳統的長老權利失去對年輕一輩的約束力,道德規范失靈,村莊發生的“奇聞異事”亦不足為奇。梁鴻寫道:“在中國文化的深層,有一種本質性的匱乏,即個人性的喪失,由于秩序、經濟和道德的壓力,每個人都處于一種高度壓抑之中,不能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需求和個人愿望。每個人都試圖在一種扭曲中犧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這種犧牲生成一種深刻的情感,一旦這種犧牲不徹底,或中途改變,沖突和裂痕就會產生。”這段透露出作者對文化傳統的理性思考,梁鴻并未一味推崇傳統文化,而在鄉戀和鄉愁的情感中摻雜著對于文化傳統的理性反思。
三、結語
離鄉模式似乎是自魯迅以來每一個返鄉書寫者的宿命輪回,他們短暫地歸鄉后,又像來時匆匆離去。從文化視角來看《中國在梁莊》,讀者能夠感受到作者心目中的鄉土中國和她努力塑造的“梁莊”之間的巨大差異,當以充滿痛感的感性記憶進入鄉土回憶中時,現實卻是更加令人倍感失落的,曾經充滿靈性、根性的“‘熟人式的,‘家園式的鄉土文化模式”不可避免地被不成熟的、舶來的現代性城市文化模式代替。梁鴻說:“我終將離梁莊而去。”筆者在腦海里不斷重復這句話。書寫故鄉或許就是這樣一種奇異的經歷,充滿非虛構與虛構的矛盾,如作者所說:“困惑、猶疑、欣喜、傷感交織在一起。”“重返”必然是艱難的,“它是一種展示,而非判斷或結論”。
(哈爾濱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王粟玉(1996-),女,河南開封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