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春艷
那位父親興沖沖地給妹妹打了電話,結局有些意外——妹妹沒有說一句話,把電話掛了。或許,沉默是最有力的拒絕。那位父親知難而退,再也沒有打過電話——他知道,那個多年前他們放棄的女兒,是不會跟自己回家了——她已經有了家。
最近,我因急事從北京回了趟老家。
由于父母去了廣東大哥家里,妹妹邱璐便回娘家來陪我。妹妹知道我喜歡吃老家的灶火飯,便堅持要用灶火做飯。在灶火的烘烤下,豆大的汗珠從妹妹額頭上流下來,溫熱的眼淚也從我的心里流出來。想起妹妹的命運多舛,想起一家人這幾年的不易,我感慨不已,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有妹妹真好。
關于妹妹的記憶,如放電影般浮現我的眼前。
天上掉下個親妹妹:撿還是不撿
我出生于湖北省利川市一個小山村,父親是小學教師,母親是農民。
1991年農歷二月的一天,天還未亮,父母聽見門外有嬰兒啼哭的聲音。
父親起床開門后發現門口多了一個背簍,背簍里面有個漂亮的奶娃娃。不用說,這奶娃娃肯定是個女孩。那時候,山區的人重男輕女,常常有家庭為了生一個男娃就把女孩送給親戚家養,甚至趁天黑直接送到遠處陌生人家門口。
可父親對女兒情有獨鐘,這緣于他的特殊經歷。
父親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妻子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之后沒多久,就得怪病去世了。后來,女兒也因為體弱多病營養不良而早夭。
或許是因為失去過才更想擁有,又或許是因為“兩個男娃一個女娃”是農村家庭最理想的模式,父親是很想要一個女兒的。但想歸想,當時的政策不允許,父親是端著鐵飯碗的“公家人”,像這樣夫妻一方是國家職工一方是農民的家庭被稱為“單職工家庭”,按當時的政策只可以生育兩個孩子。我們家的指標已經被我和哥哥用完,再來一個就屬于超生。當時,對公家人超生的處罰很嚴厲——開除公職。
雖然害怕丟掉鐵飯碗,但孩子已經在門口,又不知是誰放的,怎么還回去?如果丟在路邊沒人撿,冷死了餓死了豈不是害了一條人命?權衡再三,父母把孩子送到了鄉政府。鄉政府的干部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最終決定特事特辦:孩子讓父親領回家養,不算超生。
就這樣,我們家就多了一個女兒。父母給她取名為“邱璐”。“璐”有美玉之意,父母的想法是,就算是路邊撿的孩子,我們一家也會把她像寶玉一樣對待。
在農村,將一個撿來的小孩養育成人并不容易,既費錢又費神。一般的農村家庭是買不起奶粉的,就算勉強買得起,也不一定舍得。但我們一家沒有猶豫,就給妹妹買了當時在鎮上能買到的最好的奶粉。妹妹來到家里的前幾年,家里的莊稼與別人家相比要遜色不少。母親管這個叫“拖兒荒”——主要精力用在了養娃上面,莊稼自然就荒廢了。
妹妹在我們一家的精心照料下健康成長,可全家人都有一個心結:擔心鄉政府干部的口頭承諾不算數,會不會有一天把妹妹“收走”?直到妹妹順利上完戶口,全家才終于松口氣。
身患重病陷困境:治還是不治
在我們全家人的寵愛和照料下,妹妹逐漸長大成人,然后出嫁。妹夫家也在農村,家境雖不算殷實,但一家人對妹妹都很好。
此時,我和哥哥,一個在北京工作,一個在廣東工作,都已成家立業。父母身體也都還不錯,一大家子順順利利,本是個令人羨慕的大家庭。
可天有不測風云。2014年春天,妹妹在老家鎮上的醫院生完孩子以后,身體出現了一些異常,于是就到縣醫院檢查。經過全面檢查后,縣醫院確認妹妹患的是極其兇險的紅斑狼瘡。而這種病,在縣醫院的診治經驗中,是“沒得治”的病。
盡管醫生有定論,但我們一家人不相信,年輕的生命怎會如此不堪一擊?我本想讓妹妹來北京治療,但老家離北京路途遙遠,就算是坐飛機也差不多得折騰一整天。按照醫生的囑咐,此時的妹妹隨時還會有生命危險,萬一她在來北京的路上出現問題怎么辦?權衡再三,我們決定先讓妹妹到省城武漢的醫院看看。
武漢的醫院做了各項檢查之后,得出了一個令我們更揪心的結果:不但確定是紅斑狼瘡,而且還是比較重的類型——系統性紅斑狼瘡,已經出現腦炎等并發癥。
在武漢的醫院里,妹妹曾數次暈厥。母親說,妹妹意識模糊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只喊著“媽媽、媽媽”。
山里孩子一般是孩提時代才會喊“媽媽”,等長大成人,就再也不好意思喊“媽媽”了,而是喊“媽”。二十幾歲的妹妹這回又喊起了“媽媽”,可見有多么脆弱——人在最脆弱的時候就會像個小孩。
聽母親講起這些細節,我揪心不已。因為擔心妹妹的病情,我一度患上了抑郁癥。
鑒于在武漢治療沒有明顯的效果,我便勸說妹妹來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療。
起初,妹妹不肯來北京看病,我差點急哭。妹妹最后能來北京看病,一半是被我罵來的,一半是被我求來的。
此時,我心中有一個執念:“妹命由我不由天”,一定要讓妹妹接受最好的治療——這可是命運多舛的妹妹,天上掉下來的親妹妹,讓我們一家人寵上天的妹妹,她才24歲!
我知道妹妹妹夫心里害怕最后會人財兩空:在省城武漢治療不到一個月,已經花掉十幾萬元,加上之前在鎮、縣兩級醫院的花費,已經有數十萬元之巨。這對于沒什么固定收入的農村小夫妻來說,的確是壓力巨大。雖然我們都盡力接濟,但治病是無底洞,誰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萬一把幾家人的錢財花光,病情也沒有好轉該怎么辦?
巨大的壓力使得妹妹妹夫不肯動身,我在電話里催促了好幾次,仍不見妹妹妹夫動身,急得在電話里罵人。可罵也沒用,他們還是不來。最后,我幾乎變成了哀求:“妹妹,你來嘛,有什么難處我來想辦法。”
我和妻都商量好了,如果將來還要花很多錢,大不了就把剛在北京買的房子賣掉給妹妹治病。房子沒了,可以掙錢再買,可要是妹妹沒了,可就真的沒了!
或許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或許只是為了滿足哥哥的心愿,好說歹說,妹妹妹夫終于答應來北京看病。
親生父母來尋親:認還是不認
我永遠忘不了2014年4月20日。
那一天,妹妹來北京看病。盡管母親在電話里給我已經打過預防針,說妹妹因為吃激素藥,身體變形得厲害,但我在北京西站見到妹妹時還是震驚不已——這哪還是自己的妹妹啊!妹妹成了加大版的了,身體比原來擴張了一倍,原本清秀的臉明顯地被虛腫的肉撐開了。更令人傷感的是,妹妹的秀發原本烏黑濃密,此時卻稀疏得可以看見頭皮。
原本想著要淡定點,不要給妹妹增加心理負擔,但我終究沒能忍住,當即一把抱住妹妹:“妹妹,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妹妹病了很久,心里憋著很多痛楚呢,這會兒見到哥哥這般模樣,自然是控制不住了,叫了一聲“二哥”,淚水便傾瀉而下。
在擁抱妹妹的時候,我感覺到妹妹腫脹的身體透著虛弱。那一刻,我特別擔心失去妹妹。
在著名的北京協和醫院治療3個月后,妹妹的病情終于開始明顯好轉。一年后,妹妹的身體已基本恢復如常人,雖然她的病暫時還不能徹底根治,但是只要依醫囑吃藥,按時到醫院復查,便無大礙。
妹妹病愈回家后,家里終于又恢復了平靜,但這種平靜沒持續多久就被一個電話打破了。
父母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2018年的一天,父親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妹妹的親生父母——曾經放棄她的人,想要來認親。那一家人,離我家其實不過5里地,而且還有親戚就在我們村。通過親戚,那位父親沒費多少精力就找到了我父親的電話。
當那位父親打通我父親電話時,我父親并沒有他們自己預想的那樣“粗暴”。
曾經,那個拋棄了妹妹的家庭來認親,是我們一家最擔憂、最反感、最抵觸的事情。幾十年來,我們一家一直在準備如何應對上門來討要妹妹的“仇人”。我甚至能想到,真有那一天,吵架厲害的母親會把妹妹的親生父母罵個狗血淋頭,而暴躁的父親可能會把他們踢出門去。
但就連我的父母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當接到女兒的親生父親想來認親的電話時,他們竟然異常平靜。
我的父母不但沒有像事先準備的那樣把他罵回去,還應他的請求,把妹妹的電話號碼給了他。他們大方地把選擇權留給了妹妹。
或許,經歷了妹妹這場大病,我的父母都想開了——想認就認吧,只要女兒開心幸福就好。
那位父親興沖沖地給妹妹打了電話,結局有些意外——妹妹沒有說一句話,把電話掛了。或許,沉默是最有力的拒絕。那位父親知難而退,再也沒有打過電話——他知道,那個多年前他們放棄的女兒,是不會跟自己回家了——她已經有了家。在那個家里,她比親生的還要親。
其實,我們不知道,妹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盡管母親很早以前就跟鄰里四周打好招呼,讓他們保守秘密,但在這個只有一條馬路的小村子里,沒有什么大事可言,秘密也就更難守得住。
不管怎么樣,妹妹這樣選擇,家里人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還是很高興。
有妹妹真好!全家人都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有妹妹真好!這樣的念頭,不斷在我腦海里重復。
陳明升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