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的樂趣與美好生活

宋石男

孩子喜歡在重復中尋找樂趣。每當我女兒發現了一種新游戲，譬如我把她舉起來脫手拋高又接住，她就會不厭其煩地要我“再來一次”，直到我的胳膊酸到像舉著一百斤走了五里路才能結束。

我越來越像個孩子，因為我也喜歡上了重復。周四與周六是我最喜歡的日子。每個同四，我會準時出發，先去幼兒園接女兒，再去小學接兒子，然后帶他們去吃川大南門外那家五花肉，每次點的東西也都—樣：五花肉、雞翅、面筋、土豆。而每個周六，除非下雨，我們一家四口總會找一個地方騎車、走路，近—點是桂溪公園，遠一點是青龍湖公園，再遠則是黃龍溪古鎮。

年輕的時候我喜歡新鮮，喜歡變化，現在則更喜歡重復。能與孩子每周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吃五花肉，或者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騎自行車，我們都會感到一種并不刺激但是非常穩妥的快樂，而且越是重復，這快樂就越厚，而越厚的快樂，也就越溫暖。我常常想，如果我們面對的每一件事物都轉瞬即逝，不可重復，那我們可能會生活得非常脆弱，就像在沙灘上種的花一樣，隨時隨地被一個浪打走。

沙灘上不能種花，因為沙灘上的花不可重復，而沃土里的花才可以重復。我們生活的城市，如果不是我們的故鄉的話，就更像沙灘，而故鄉如果沒存與我們的心靈疏遠，哪怕遠在千里也是沃土。在故鄉，我們從小就重復地做著太多的事，吃同樣的小吃，走同樣的路上學，去同樣的河里游泳，爬同樣的山眺望同樣的街道與房屋。可是，在城市里我們也會重復做很多事，坐同樣的地鐵去上班，去同一個電影院看電影，到同一個火鍋店吃火鍋，為什么就不能像故鄉一樣讓我們眷戀？因為城市是變動不居的，故鄉則是靜止的，至少在我們兒時和在我們心里是靜止的。城市雖然也能有短暫的重復，在重復中也能獲得短暫的樂趣，但這一切終歸會飛快逝去。你可能三五年就換一個工作或換一所房子，你上班坐的地鐵線路也就更換，你愛去的電影院與火鍋店也隨之更換。于是，我們過著一種隨時可能失去的生活，我們心中涌出的歌不斷和我們一起埋入過去。但我們仍可得救，如果我們能像法國詩人蘭波說的那樣，“發現自己變成小提琴”。小提琴是木頭做的，就像桌子椅子和書架是木頭做的一樣，它本是無生命的，但一旦我們變成小提琴，木頭就有了生命，而我們也有了木頭所制成的小提琴的那種神奇天賦——可以發出美妙弦歌的天賦。于是，我們繼續重復地過活，有時與親人做同樣喜歡做的事，有時與老友喝同樣的酒說同樣的話，有時則懷抱著文學的、史學的、自然科學的、古代的或當代的旨趣，去讀去寫去創造，完全隨心所欲，就像好的樂器在任何時候都對得上任何音調一樣。這是自由和有修養的人的生活，這是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