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開

這是一個浪漫的春日傍晚，天邊的紅霞溫柔嬌妍，把古樸的修道院襯得愈發(fā)深沉。晚鐘聲悠揚清越，悠悠地消失在混著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氣里。

隨著最后一個音符離開鋼琴，我緩緩起身，打算出去走走。畢竟，這種溫柔的氣氛太吸引人了，何況我只有十六歲。外面此時如天堂一般，畢竟修道院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我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拿了一條絲帕便出了門去，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修道院的后院。透過冬青繁密的枝條，我看到了一位修道士。他坐在園子里的一塊石頭上，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他應(yīng)該不年輕，少說也有三十了，可渾身上下都有一股精氣神。他的容顏透著一種淡淡的親切，天使一般令人難以忘懷。他的前面是一片綠色的植物，他的眼睛似乎也泛著綠意，那是一種希望與期盼的火光，燃燒得那般熱烈。

其實他離我很近，也許是他思考得太專注了，也許是冬青的枝條太過繁密，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不禁輕笑了幾聲，悄悄地離開了。

入夜，天上繁星很美，我微微一笑，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第二天上午，天氣真是好得太可愛了。當(dāng)然，我還要完成相應(yīng)的功課和家務(wù)才能出門。我去搬了個凳子，坐在一方陽光里開始繡花。暖洋洋的陽光使我有些犯困，不過很快，一陣敲門聲就讓我清醒了不少。

我打開門，如果不是我拼命地克制自己，沒準兒下巴就會掉地上，居然是那個修道士！

“你好，先生?！蔽矣行┖闷娴乜粗?/p>

“你好，H.J.梅蘭杰在嗎？我撿到了她的手帕?！彼⌒牡卣f。

“我就是??！”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似乎被我傳染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場面有些尷尬，我小聲說：“需要進來喝杯茶嗎？”

“謝謝！”他有些拘謹?shù)匦α艘幌隆?/p>

我在一樓的小陽臺那里放了兩張凳子，在那里可以遠遠地看到那片湖和修道院。陽臺邊上都是我種的花，雖然現(xiàn)在還沒開多少，但還看得過去。我借放茶具的工夫再一次打量他的臉。他的眼神洞穿了這迷霧，仿佛有一種穿透一切的力量。順著目光向下是他俊美的臉，淡淡的微笑使他很有精神。他穿著一身黑衣，不過有些舊了，卻依舊干凈整潔。也許他并不富裕，但他的微笑卻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請問，怎么稱呼您？”

“孟德爾，就叫我孟德爾吧，如果你愿意，叫我喬治也行?！?/p>

“嗯，我叫席德佳，只要你愿意，可以叫我席德?！?/p>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wù)撝鞖猓彝蝗幌肫鹨患拢銌枺骸懊系聽枺阆矚g數(shù)學(xué)嗎？”

“啊？”他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這個做什么？”

“我有一些數(shù)學(xué)題目不會，想找人問問。但父母都不愿意我學(xué)數(shù)學(xué)。”我起身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拿出了一本書，然后開始翻找?！斑@本書是我的哥哥從維也納帶回來的，他在那里上大學(xué)?！?/p>

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閃出一絲驚訝。“想不到你喜歡數(shù)學(xué)，”他饒有興趣地說，“你還會些什么？就像自然科學(xué)一類的。”

“只能說喜歡數(shù)學(xué)，自然科學(xué)我挺感興趣的，只是一直沒條件學(xué)。我想去維也納上大學(xué)，但是父母不答應(yīng)我一個女孩子跑那么遠。他們說想上大學(xué)，要等到哥哥在那成家才行，結(jié)果呢，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父母早就開始考慮我的婚事了。”我低下了頭。

他沉默了一下，說：“沒有關(guān)系，我可以教你，只要你喜歡，自然科學(xué)我可以教你一些，我是維也納大學(xué)畢業(yè)的，目前研究一些自然科學(xué)，主攻遺傳學(xué)?！?/p>

“遺傳學(xué)？”我好奇地問。

“就是親代與子代的聯(lián)系，比如一株白花授了紅花的粉，子代會是什么顏色呢？是白？是紅？還是粉？抑或是其他顏色？我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說是粉色，但是我覺得不對，既然它可以是粉色，為什么就不會是紅白相間呢？”

“你怎么研究呢？”我很好奇。

“動物買不起，只好種了一大堆花花草草，我才剛開始研究，但是我一看到它們，便充滿了希望?！彼难凵窳辆ЬУ模b滿了興奮?！拔曳N了山柳菊、玉米、菠菜、豌豆、還有……”

“修道院的菜你包了是嗎？”我緩過神來，調(diào)侃他說：“早上玉米餅，中午豌豆湯，晚上還有土豆泥……”

“沒有土豆，”他打斷我說，“土豆不好吃。”

天，敢情你真是用美味程度來搞研究的啊。當(dāng)然，對于一名修道士，玩笑不要開得太過。我遞給他一包種子，是我今年春天來不及種的，也不想種了。

“這個給你。有鼠尾草、歐芹、依蘭、百合，不過送給你可是有條件的，以后還要好好教我哦?！蔽亦狡鹱彀驼f。

“沒問題！”他的眼睛里忽然起了一股火焰，“謝謝你，席德。”

那天送走了孟德爾之后我繼續(xù)繡花，繡完之后就開始整理問題。

等我整理完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問題一共三張紙，我找了一個信封，把它們裝好，寫上“致G.J.孟德爾，來自H.J.梅蘭杰”，在出門前我突然有了個想法：他不會認為我很傻氣吧？

天色已晚，我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修道院門口，把信塞進了門縫。

第二天中午，我成功地從自家信箱里拿到了他的回信。我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樣，生怕這不過是一場惡作劇，但打開信封的那一刻我的所有慌亂都消散了。如此詳細的解答！那一刻我興奮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為自己終于找到一個好老師，終于可以無障礙地學(xué)習(xí)下去感到興奮。

此后我每天都給他寫問題，而每次在第二天中午都可以在自家信箱里收到他的回信。他每一次解答都是那樣耐心。有時他也會附上他的植物的長勢、研究的進展。我們每一個星期都碰一次面，他和我聊天，我們一起討論數(shù)學(xué)，有時還討論一下物理和哲學(xué)。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迎來了一個浪漫的初秋。

那天我依舊去取信，打開信封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做工精美的邀請函。

尊敬的梅蘭杰小姐：

鄙人誠邀您于星期一下午五時光臨修道院，共進下午茶，望屆時光臨！

孟德爾

星期一下午打扮好后，我拿上邀請函出了門。

門開了，是他親自來開的門?！皻g迎?！?/p>

我跟著他穿過裝飾精巧的大廳和玲瓏精美的走廊，徑直走向修道院的后院，那里被整理得很干凈，安放著一張喝茶的小桌。

“這一年的工作沒什么進展，研究結(jié)果都是雜亂無章的，我發(fā)現(xiàn)什么遺傳都不像。”他一邊準備茶和茶點，一邊嘆息。“才第一年，估計什么研究都要經(jīng)歷一個過程才有眉目。不談這些了，來，嘗嘗這個。”

他把一碟奇怪的東西推到了我面前，我左看右看愣是沒有看出個名堂。這些東西似乎是餅，但大的大，小的小，摞成塔形，顏色跟爛木頭一樣的，我小心翼翼地問：“這是……”

“玉米研究沒出成果，拿來做玉米餅也是極好的?！彼嘈α艘幌拢拔易约鹤龅?，雖然沒有廚師做得好，應(yīng)該也不會差到哪去?！?/p>

我的天哪，要是我沒喝茶，早就被嗆死了。不會差太遠？你確定這東西能吃？形狀千奇百怪的也就罷了，還煳了，估計還有點夾生。當(dāng)然，我還是拈起一塊，小心地咬了一小點。然后，我故作淡定，“味道還可以，真沒想到你還會做點心。”

他像孩子一樣笑了，“還有這個，我煮的豌豆湯?！?/p>

他從身旁拿出一個小罐子，倒在一個小碗里。我輕輕嘬了一小口，然后有了一股想把胃都吐出來的沖動，不過我優(yōu)雅地忍住了：“不錯?！?/p>

他的眼睛都笑瞇了：“那你就多吃點，多喝點，別客氣啊?！?/p>

天，如果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我肯定會認為他是故意整我的，玉米餅火候不好也就罷了，那湯里放那么多醋干嗎？我的媽呀，簡直是黑暗料理。

從那以后，我好長時間都不敢碰玉米和豌豆。

也許這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我還是孩子，而他一直都是孩子。我們一起聊天，他教我學(xué)習(xí)，我為他煮茶、煮咖啡。他總是帶著希望向我匯報他工作的進展。他每種下一顆種子，就種下了一份期盼和一份上帝的祝愿?！跋Ｍ梢云茰?，但人間總會有下一個春天。”他這樣評價他的失敗。

所以在我們相處的兩年中，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春天，因為他給了我內(nèi)心堅定的信念和天使般的力量。

這天，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已經(jīng)十八歲的我放下所有矜持與拘謹，發(fā)瘋一樣沖到了修道院，在煤油燈下，哭得滿臉淚痕的我抽抽搭搭地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我……我要嫁了?！?/p>

即使在那般昏暗下，我也看到了他臉上的悲傷與驚愕。兩年了，我們亦師亦友，對對方而言更是難得的知己。不成家意味著可以不用長大，可以理解孩子般的天真與堅持，還有那些生命本初最美好的特質(zhì)。學(xué)術(shù)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這種天真，因為科學(xué)本來就明凈如水?？墒撬梢圆换椋覅s不能不嫁。我一直順從命運的安排，盡管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的丈夫是誰。

他慢慢拭去臉上的驚愕，平靜地安慰我：“這一天總是要來的，想開些吧，也許你嫁的是一位真正的老師，他可以繼續(xù)教你學(xué)習(xí)?！?/p>

其實，我又怎會不明白，幼小的孩子，繁重的家務(wù)，還有旁人的議論，都會如潮水般涌來，很多的夢想，從此以后都是星辰大海，再也無法觸碰。

他從我的手中拿過絲帕，小心而謹慎地拭干我臉上的淚水。他的手那么輕，仿佛在拭寒夜白薇上的凝霜。那是我一生中離他最近的一次，他輕輕地為我拭淚，將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多年以后再想起，我都感覺這是上帝的恩澤。

他將絲帕遞給我，我沒有接，“你拿著吧，以后我就不叫絲帕上的這個名字了，留個紀念?！?/p>

又是一陣沉默，最后，他努力地拋出一個微笑：“你保重啊?！?/p>

致親愛的席德：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了你的消息。我一個人守著花田，任它們又開六度，終于證實了我的看法。我否定了融合遺傳，我相信，它是由某種因子決定的，而且成雙成對存在，互不干擾。

在我推出結(jié)論的那一天，我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你家門前。我多想再敲一次門，再品一次茶，再一次與你聊天、討論……可我此時只能拿著繡有你閨名的絲帕默默流淚。在我們分別時你曾說以后再也不叫這個名字了，可是在我心中你永遠叫席德·梅蘭杰。

在我研究的過程中，我又面對了很多次失敗，但我還是等來了春天。不同的是，這個春天依蘭沒有開花。后來，我也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質(zhì)疑和嘲笑，我把它們?nèi)釉谀X后，然而最磨人的是我還沒有找到遺傳因子，如果你還在，也許會給我一些靈感吧。我也曾在搖曳的燭光中看到你的身影，可當(dāng)我伸出手去，這些就像夢一樣破碎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今年應(yīng)該三十六歲了，希望你一切安好，更希望你仍在追夢的路上。

雖然我的觀點被世人所否認，但我相信我是對的，我更相信時間可以證明一切?？墒俏乙呀?jīng)等不到那一天了，上帝已經(jīng)在召喚我了。

又是一個發(fā)綠的春天，一切正如我們相識的時節(jié)，亦如你出嫁的時節(jié)，也是我種下希望的時節(jié)，可是，十八年了，我的心血卻沒有回報。不過這也夠了吧。就算時間證明我是錯的，我也至少度過了充實而富有的希望的一生。而且我遇見了你——我一生中唯一的知己，就像修道院門口那灣清澈的水，永遠澄澈、寧靜、美好。

既然此生已無緣相見，那么來世，希望你還在我身邊。

喬治·孟德爾

一八八四年 春

作者簡介：吳冠學(xué)，武昌理工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1703班學(xué)生，指導(dǎo)老師：陳慧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