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程
[摘 要]馬克思并不像阿爾都塞所說那樣,通過“認識論斷裂”徹底拋棄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模式,而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不斷深入批判的過程中,持續地吸收、運用和改造著黑格爾辯證法。馬克思從哲學人類學維度、歷史社會學維度、政治經濟學維度對黑格爾辯證法展開了批判性“拯救”。這三個維度與具體問題視域緊密相關,隨著問題視域的不斷拓展,馬克思逐步“拯救”了黑格爾的辯證法。
[關鍵詞]辯證法;馬克思;批判性
就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深層關系而言,恩格斯曾指出,黑格爾是“第一個想證明歷史中有一種發展、有一種內在聯系的人”①,黑格爾的歷史觀是馬克思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直接的理論前提”②。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不是簡單的“拿來主義”,而是經歷了一個艱巨的批判過程:在黑格爾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③。馬克思使辯證法擺脫唯心主義外殼,并基于對人類實踐活動的考察使辯證法與現實歷史相聯系,從而創立了嶄新的唯物辯證法。在此過程中,馬克思從三個方面對黑格爾辯證法展開了批判性“拯救”,每個維度都與一定的問題視域緊密相關。
一、哲學人類學維度的批判性“拯救”
哲學人類學維度的總問題是:如何在自由資本主義條件下闡釋人的本質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這一階段的理論成果主要體現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文本當中。馬克思認為,黑格爾辯證法最偉大之處就在于闡明了“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黑格爾從精神哲學出發,把絕對精神的自我否定看作是各種規定性的獲得及揚棄的根本動力,通過否定性原則,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是一個過程。這啟發了馬克思把對象性看作是人的類本質的實現,從而把對象性本身看作是人的自我生成的根本動力。同時,馬克思吸收了費爾巴哈的哲學人類學思想,把人看作是對象化的、現實的人,看作是人自己勞動的結果,看作是類本質異化的結果。
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哲學人類學維度的改造體現在四個方面。首先,馬克思把黑格爾的外化思想與費爾巴哈的宗教異化思想結合起來,形成了一個分析現實社會人的生存處境的人道主義異化理論。其次,馬克思在國民經濟學的價值理論基礎上,把費爾巴哈的對象化思想與黑格爾的勞動概念結合起來,形成了勞動是人的本質的理論,構成了馬克思早年價值理論的哲學基礎。再者,馬克思經由費爾巴哈,認識到物質性、現實性和感性是人存在的首要前提,人的自由源于這種感性的不斷解放,而非絕對精神等抽象范疇的自我運動。最后,馬克思通過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原則,認識到現存社會問題帶來的異化必然會在一個更高的階段中得到揚棄和解決,于是,私有財產揚棄的歷史邏輯獲得了重構。
哲學人類學維度的辯證法改造并不徹底,因此,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展開了更為深入的研究。此時,辯證法的研究對象不再是人的類本質的抽象的對象化,而是人的各種具體的、作為社會活動形式的勞動。藉此,馬克思從兩個方面闡釋勞動的社會歷史屬性。一方面,在勞動的過程中,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占有自然物質,就使得人自身中蘊藏的自然潛力發揮出來,并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從而也就更好地占有了人自身,“勞動首先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④另一方面,在不同的社會生產階段,人的勞動形式具有不同的規定性。于是,馬克思把人的勞動看作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初動力,并把生產方式當作人類社會發展各個歷史階段相互區別的根本標準。
二、歷史社會學維度的批判性“拯救”
歷史社會學維度的總問題是:如何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部探討人類社會發展運動的一般規律?這一階段的主要成果主要體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等文本當中。在這一階段,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及其之后德國意識形態的批判,批判性改造了黑格爾的總體歷史觀,創立了唯物史觀。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歷史社會學維度的改造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馬克思認識到工業使自然和歷史統一為同一個過程。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在黑格爾的體系中有三個因素:斯賓諾莎的實體、費希特的自我意識以及前兩個因素在黑格爾那里的必然的矛盾的統一,即絕對精神。第一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人的自然。第二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自然的精神。第三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以上兩個因素的統一, 即現實的人和現實的人類。”⑤也就是說,黑格爾已經以抽象的方式認識到,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一個統一的歷史過程。只要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是彼此相互制約的⑥。不過與黑格爾把自然與歷史的統一性看作是觀念的抽象運動相反,馬克思認識到工業才是自然與歷史的真正連結所在。在詳盡考察工業革命以來歐洲經濟和社會發展狀況的基礎上,馬克思得出了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就是有生命的、現實的個人的存在的結論。由此,馬克思指出,歷史研究的出發點應當是現實的人及其現實的歷史,而非黑格爾所說的支配現實歷史的抽象精神。
其次,馬克思改造了黑格爾的“世界史”概念。黑格爾把世界歷史看作是絕對精神自我認識、自我發展并不斷回歸的精神過程,其中每個發展階段都有自己的規定性并注定要被揚棄,只有具有總體性的精神才具有現實性。與之不同的是,馬克思的“世界史”概念雖然吸收了黑格爾的總體性觀念,但卻否認了作為世界歷史發展動力的抽象精神。馬克思對總體的這種認識還體現在他與同時代其他資產階級歷史學家對世界歷史的不同理解上:他們把“世界史”理解為“自人類文化開始以來的全部歷史過程”⑦,而馬克思則認識到在資本主義生產出現之前沒有世界歷史,在這之前發生的歷史事件也不具有世界歷史意義。只是當資本主義生產出現后,世界歷史才獲得了發展的原動力,才使得前資本主義階段的歷史被納入到世界歷史中。正如施密特指出的:
“馬克思廣泛的歷史研究的最重要成果是他洞察到與資本主義生產的‘生成和‘生存一起發生的歷史的根本歷史意義。……各個個人從前資產階級的集團和共同體的自然狀況中形成,并生活在這種創造的而不是給定的各種關系聯結中所達致的范圍,也就是歷史變為世界史的范圍”⑧。事實上,只有生產力普遍發展后,人才能擺脫地域限制,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性”的普遍的個人,共產主義也才能成為普遍的共產主義。可以說,正是通過“世界史”這個概念,馬克思發現了社會歷史的真正前景。
最后,通過批判黑格爾的歷史過程理論,馬克思得以把世界歷史看作是由幾個階段組成的發展過程。“從黑格爾哲學的總體性思想出發,馬克思和恩格斯把他們的歷史過程理論發展為構成社會經濟形態有規律的順序。” ⑨正如前面提到的,資本主義生產的出現是當時世界歷史發展的動力。馬克思根據生產力發展的不同階段和所有制形式的區別,把人類歷史劃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產階級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在此語境中,馬克思發現了社會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即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
三、政治經濟學維度的批判性“拯救”
政治經濟學維度的總問題是:如何系統地概括經濟學的全部復雜內容,并在生產方式的客觀邏輯中闡釋資本主義的歷史趨勢?馬克思深入到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力圖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發展和社會運行的真正動力,其理論成果主要體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
《資本論》及一系列經濟學手稿當中。
在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改造了黑格爾歷史和邏輯相統一的基本方法。馬克思認為,對于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既使按照已經得到的方法,也可以采用兩種方式:按照歷史或者按照邏輯。”⑩歷史的方法即按照政治經濟學文獻的歷史發展和經濟范疇出現的順序來研究,邏輯的方法即按照真實的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致的形式上來考察。黑格爾的辯證法是當時考察政治經濟學唯一可用的歷史與邏輯統一的方法,但是必須經過批判后才能用于政治經濟學研究。這種批判之所以如此必要,是因為黑格爾的歷史與邏輯相統一往往以割裂歷史屈就邏輯的形式呈現,并不能真正做到歷史與邏輯統一。而馬克思則強調,邏輯的方法本質上也應該是一種歷史的方法,因為邏輯的內容必須根據現實和歷史真實的發展來不斷修正。
邏輯方法與歷史方法的統一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重要特征。片面地用歷史方法或用邏輯方法研究經濟范疇,都不能徹底研究清楚社會經濟的歷史發展。所以馬克思特別強調用邏輯方法來把握歷史發展,同時強調必須用歷史方法來把握邏輯范疇。
首先,馬克思強調邏輯與歷史相統一。蒲魯東的《貧困的哲學》是黑格爾辯證法在政治經濟學上應用的表現。通過對蒲魯東的批判,馬克思實現了在政治經濟學維度上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吸收和改造。馬克思認為當蒲魯東把黑格爾在精神科學領域的研究方法直接移用到政治經濟學上時,經濟學上的一切運動和活動就失去了其本身的現實的、具體的、物質的形態,而變成抽象的邏輯范疇,政治經濟學也因此變成了形而上學。“正如我們通過抽象把一切事物變成邏輯范疇一樣,我們只要抽去各種各樣的運動的一切特征,就可以得到抽象形態的運動,純粹形式上的運動,運動的純粹邏輯公式。”
在批判蒲魯東的政治經濟學上的黑格爾主義時,馬克思特別強調,他的方法不是以抽象為起點,而是從具體出發到達抽象再回到具體。研究政治經濟學之所以必須從具體出發乃是源于具體本身是許多規定的綜合,是多樣性的統一。而范疇僅僅表現這個一定社會,即這個主體的“存在形式、存在規定、常常只是個別的側面”。抽象的范疇具有它自己的物質外殼,本身是不全面的,必須要從它自身的規定性去理解。只有在充分把握了現實的多重規定,從觀念形態上反映出來才是可能的。這是馬克思為什么強調邏輯方法本身也必須是一種歷史方法的原因。
其次,馬克思強調歷史與邏輯相統一。馬克思指出,在研究社會經濟發展時單純使用歷史方法并不能認識到其本質。社會經濟的歷史發展往往不是線性的、同一平面的東西,而是結構式的、多層級的。所以,歷史方法即按照經濟范疇在歷史上出現的自然順序來研究經濟范疇的社會屬性。
人類創造的觀念、范疇等精神產品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產生和起作用的,這是馬克思運用邏輯方法的首要前提。馬克思特別強調,經濟范疇本身的相互聯系是由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的相互關系而不是自然順序決定的。研究者在使用經濟范疇考察歷史和社會的發展時應當牢記,這些概念、范疇都是受資產階級社會這個既定的主體規定的,反映著資本主義社會固有的存在形式、存在規定和側面。經濟范疇與資本主義社會有著多方面的復雜聯系:一方面,經濟范疇的發展不是按照平面的、鏡子式的方式將經濟社會的發展反映出來,而只是在“發展了的、萎縮了的、漫畫式的種種形式上”能夠反映古代經濟和社會的特點;另一方面,它們又都是按照資本主義社會的固有結構和要求組織起來的。
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社會看作是一個復雜的有結構的整體。“資產階級社會是最發達的和最多樣性的歷史的生產組織。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系的范疇以及對于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資產階級社會借這些社會形式的殘片和因素建立起來,其中一部分是還未克服的遺物,繼續在這里存留者,一部分原來只是征兆的東西,發展到具有充分意義,等等。”這就使得我們在研究資本主義社會和政治經濟學時需要將歷史方法和邏輯方法統一起來,既在歷史發展中注意到它的結構聯系,又在邏輯關系中注意到它的多重的、具體的規定性。
由此可見,馬克思在哲學人類學、歷史社會學和政治經濟學三個主要維度實現了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性“拯救”,從而為唯物辯證法的創立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為馬克思主義的整體建構開啟了理論新地平。
注釋:
①②③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3、94、13、600、706、
705頁。
④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208頁。
⑤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342、529頁。
⑦⑧⑨[德]阿爾弗雷德·施密特:《歷史和結構》,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20、21、15-16頁。
(作者單位:中共上海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
(責任編輯 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