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詞中的老杜（下）

□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元豐八年（公元1085 年），宋神宗駕崩，其第六子趙煦即位，是為哲宗。因為哲宗當(dāng)時只有9 歲，是以神宗的皇后向氏，一度以太后身份，臨朝聽政。

向太皇是反對王安石所行之新法的，臨朝后，即起用了保守派的大臣司馬光為相，幾乎全面廢除了新法。當(dāng)初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官員都受到了排擠乃至殘酷的迫害，史稱“元佑更化”。周邦彥也被貼上了“新黨”的標(biāo)簽，而被逐出了京城，先是出為廬州教授，不久，改為荊州教授，一年后，又被降職為溧水縣令。其實，周邦彥的這個“新黨”標(biāo)簽，被貼得多少有些冤枉。原因無非就是他當(dāng)年所進(jìn)的那篇《汴京賦》中，有一些歌頌新政的內(nèi)容，而他本人卻并不是一個關(guān)心政治的人。當(dāng)時，很多過去鼓吹過變法的人，為撇清自己與“新黨”的關(guān)系，甚至不惜出賣朋友，如果周邦彥肯稍微“活動”一下的話，或不至于被趕出京城，但他卻不屑于那樣做。

雖說周邦彥一直以來給人的感覺，都是一個風(fēng)流才子，但他也是一個品行很高潔的人，據(jù)說一上任溧水縣令，就將衙門中的那些貪官污吏全都掃地出了門，并實行了很多利民的政策，因此深受百姓的愛戴。他的名篇《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即為他在溧水任縣令時所作：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詞中，詞人以當(dāng)年被貶到九江的白居易自比，明明內(nèi)心苦悶，憤憤不平，而又不能不想辦法自求解脫，可謂深得老杜“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之意。直到紹圣年間，哲宗親政，新黨重新得勢，舊黨又被清洗，周邦彥才得以回到已經(jīng)闊別了十年的京城。

周邦彥回京后，便被任命為了國子監(jiān)主簿。不久，又被提拔為了秘書省正字。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公元1100 年2 月23 日），年方24 歲的哲宗突然駕崩，因無子，其弟趙佶，也就是宋神宗的第十一子，便在向太后的支持下，登上了皇位，是為徽宗。宋徽宗是一位“風(fēng)流天子”，同時，也是一位“藝術(shù)全才”，于音樂、書法、繪畫、詩詞，乃至中醫(yī)、茶道……無所不精，但在治國上，卻是一個昏君，是故后人曾評價他說“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其時，徽宗在宮外有一相好，即汴京的名妓李師師。而這個李師師卻也是周邦彥的情人（應(yīng)該還不止周邦彥，張先、晏幾道、秦觀好像也都與之有過很深的交往）。

周邦彥曾給李師師寫過很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如《玉團(tuán)兒》：

鉛華淡佇新妝束。好風(fēng)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 爐煙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賴得相逢，若還虛過，生世不足。

又，《一落索》：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

皇上的情人也敢撩，這周邦彥真是夠膽大包天的。據(jù)《李師師外傳》：一天，李師師聽說徽宗病了，便以為他不會出宮了，于是，就約了周邦彥到家里來玩兒，可就在兩人相談?wù)龤g之時，忽然仆婦來報，說皇上來了。周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倉猝之間，只好鉆到了李的床下藏身。徽宗進(jìn)來后，仍和往常一樣，一進(jìn)門便將師師抱在懷中，耳鬢廝磨，還一會兒要師師給他剝個橙子，一會兒又讓她為自己唱支曲子……可想而知，躲在床下的周邦彥當(dāng)時是個什么心情。

徽宗在與師師你儂我儂了大約半個時辰之后，終于要起駕回宮了，師師還假惺惺地挽留道：“城上已傳三更，馬滑霜濃，陛下身體不豫，豈可再冒風(fēng)寒，不如就在這里歇了吧。”徽宗答道：“朕正是因為身體違和，才要回去歇著，等朕養(yǎng)好了身體再來看你。”

徽宗走后，周邦彥從床下爬出來，想起適才的情景，便填了一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師師很喜歡周邦彥寫的這首詞，便一連數(shù)日依著譜，練習(xí)歌唱。這天，徽宗又來到師師家尋歡，問師師最近可學(xué)了什么新歌沒有，師師一時忘情，竟把這首《少年游》給唱了出來。徽宗一聽，這唱的不就是前兩天自己來看師師的事嗎？開始他還以為是師師寫的，結(jié)果師師說著說著，就又說漏了，這詞是周邦彥寫的。徽宗就知那天周邦彥也一定就在房中，不由心道：好你個周邦彥，你明知師師是朕的外寵，還敢與之私相，如不嚴(yán)懲，那師師這里，今后還不得門戶頓開。但他又實在是太喜歡師師了，所以并沒有當(dāng)時表現(xiàn)出來。

徽宗回到宮中，越想越氣，但又不能因為這件事，明著治周邦彥的罪，于是，就派心腹將周平日所作的艷詞全都找了來，然后，便以此為憑證，說他為人輕薄，不宜在朝為官，把他貶出了汴京。處理完周邦彥，徽宗又來到師師家。不料，師師卻外出未歸，一直等到初更，才見師師回來，卻是滿臉的愁容，并眼含珠淚。徽宗驚問何故如此，李師師直言說是去送周邦彥了。徽宗又問：“那他最近又譜了什么新曲沒有？”李師師說：“當(dāng)然有，剛他還譜了一曲《蘭陵王》呢。”言罷，便唱了起來：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fēng)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shù)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李師師一面唱，一邊以袖拭淚，唱到最后幾已歌不成聲。徽宗聽了，果然是好詞、好曲，同時也覺自己做得有點過分。第二天，徽宗就下旨召回了周邦彥，并讓他擔(dān)任了大晟樂正。大晟府是徽宗創(chuàng)辦的一個專掌音樂的部門，這對周來說，也算是人盡其才了吧。又，這個大晟府只存在了二十來年，難不成是專為周設(shè)的？

宣和二年（公元1120 年），周邦彥65 歲了，乞奉祠獲準(zhǔn)，為提舉南京（今河南商丘）鴻慶宮。周邦彥本準(zhǔn)備葉落歸根，回老家杭州養(yǎng)老的，可剛出汴京，就遇上了很多從南方過來的難民，原來是方臘起兵造反了，兩浙已為其所占領(lǐng)。詞人只好又掉頭往北走，到了商丘。他原想先在商丘待上一陣子，等南方平靜了，再回老家。可是一年以后，他便病死在了商丘，享年66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