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趵突泉的噴涌中,從那翻卷的潔白的水珠中,我們所看到的是動態的歷史,是活的歷史。
王維有一句詩:“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好像那奔騰的泉水完全是因為夜里下的那一場大雨。當代山水畫大師李可染先生就以此為題畫過許多幅作品,有些即便不署此名,那意境仍然是幽幽密林深處,遠處是一線潔白的瀑布,近處是平緩的溪流。記得小時候就很喜歡這樣的環境,村子外邊有一條河,河邊是雜亂排列的柳樹,河水清淺,柳樹黑色的樹干立在水中,蛙聲鼓蕩一片。我們在這里戲水,摸魚,有無限的歡樂,真讓每一個孩子流連忘返。可是那是河水,河水的上游在哪里我們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會是泉吧。
一
后來讀過散文作家謝大光的一篇《鼎湖山聽泉》,寫的是他游廣東肇慶,夜宿鼎湖山,夜雨過后,泉水嘩然。他就那么躺在旅店的床,上聽了一夜泉聲。文字瑰麗,意境優美,體現出散文大家的風范。我從《人民日報》上看到就深愛不已,剪下來珍藏,后來再看見這篇文章時,它已經被選入了中學課本。那泉聲其實也是因了夜雨的作用。
我有幸真正看到泉,還是在今年的中秋過后,有機會來到了著名的泉城濟南。濟南號稱“泉城”,是因為這里有72泉。我猜測這里不止是72個泉眼,而應該是具有確切名字的就有72個泉。比如趵突泉,就是有三個泉眼的。我甚至想“72泉”也不過是個大概的虛數,因為隨著季節的變化,有些泉眼會冒出來,有些會消失的。就像浙江千島湖,近幾年隨著水位的下降,許多小島已經連在了一起,千島湖里再也沒有那么多的島了。
來泉城濟南,必要看趵突泉的。
趵突泉的名氣太大,讓我看它時心中總是有些忐忑,總怕疏忽了它的美,總怕無視它豐富的內涵,總怕讀不懂它應該具有的深厚的文化底蘊。
面臨著趵突泉,看著那三股水流汨汨噴出,靜心地看上一會兒,看著它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噴涌,從心中漸漸涌上來一種敬佩之情。這是一種力量的展示,人類的力量可以在瞬間爆發,如舉重,如吶喊,如揮出的拳頭,沒有誰能夠具有那么持久的恒力。而在這里,你卻看到這樣的一種恒遠的力量,幾百年,幾千年以來,它就這樣噴涌、噴涌,這是多么神奇而偉大的力量!我們在看歷史的時候,往往是在看一種靜止下來的歷史的碎片。像我們可以從山頂洞人遺址的土灰,讀出人類最初所擁有的火焰。從半坡遺址的陶罐,讀出遙遠的先民捕魚、狩獵的生存方式。而從趵突泉的噴涌中,從那翻卷的潔白的水珠中,我們所看到的是動態的歷史,是活的歷史。我們常常說歷史的長河,在這里我們不是真正的看到了歷史的長河嗎?
二
無數的歲月,就是在這樣噴涌的泉水中流逝的。在我之前,有多少人來此,在這里留下了雜亂的腳步,留下了驚奇的目光,留下了由衷的贊嘆。除此以外,還留下了什么呢?我們平民百姓,來了又去了,就如同涌泉邊的一顆水珠,在這歷史的長河中一閃,便匯入了無盡的長流,有誰能說得清是消失了還是永生了?
而能夠留下一鱗半爪痕跡的,也就是那么幾個帝王將相和文人騷客。在趵突泉邊,就豎立著一塊石碑,被稱作“雙御碑”,是康熙和他的孫子乾隆兩位皇帝的題字碑。正面康熙的“激湍”兩字,飽滿雄厚,字不多而意深遠,確有帝王風范。背面乾隆的題詩,雖書法瀟灑舒暢,筆意風流,但據說乾隆是到處題詩,一輩子留下上萬首,也就沒有誰會再耐心讀他寫的內容了。相比之下,確實與他的祖父略遜一籌。
趵突泉池中還有兩塊石碑,一塊上面刻有“趵突泉”三個大字,為明代山東巡撫胡纘宗題寫;一塊上面刻有“第一泉”三字,為清道光二十四年舉人,同治年間曾任薊州鹽運分使的王鐘霖題寫。這是趵突泉有關資料的記載,從這個記載里我們能夠體察出一點什么呢?歷代在名勝之地留下墨跡的人,首先要是官員,然后再是書法家。就好像我們現在常常說的“名人字畫”,你先要做名人,然后才可以評說字畫的藝術水平。據說某藝人一個字賣上萬元,還有些高官也滿處題字,其實他們的字未必就比那些踏踏實實練書法的人寫得好。這里的兩塊碑,應該說書法水準還是很高的。這不奇怪,因為明清的官員在進入官場以前是要把字寫好的,字寫不好進不了官場,俗話說:’“學而優則仕”,即是如此。茫茫的歷史進程如這奔淌的趵突泉流水,亙古如斯,中國的歷史也無非是記錄了一些官僚履歷的歷史。
而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這里我還看見了李清照紀念堂。李清照的詩集叫做《漱玉集》,源于李清照故居門前的漱玉泉。從這里看去,她的故居距離趵突泉并不是很遠,可是她衷情的卻是漱玉泉。我佇立在漱玉泉的池畔,低頭俯瞰,一池碧水清澈見底,幾尾金魚游曳池中,不時有一束束氣泡如漂浮的水藻從池底搖曳著浮上來,這就是漱玉泉。它沒有趵突泉那種剛毅,那種鋒芒畢露。它是安靜的,在安靜中卻又是蘊藏著無限的靈動。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遙想當年,集才女美女于一身的李清照,每日臨泉,靜觀游魚碧水,那無限的神思也會在這時飄逸出來,在這里成就了一位婉約派詞人的代表人物。
你也許讀過李清照的那首《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于是不把李清照作為婉約派的人物,而更像是豪放派。不錯,那是因金國入侵,清幽靜雅的生活被徹底破壞,李清照南渡以后,詩風變化時所作。同為濟南人的辛棄疾年輕時也寫過“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這樣優美的田園風光,但是在抗金壯志難酬,特別是中年以后,詞風剛勁,慷慨悲壯,筆力雄厚。他的《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可以成為他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作。
趵突泉、漱玉泉以外,據說還有黑虎泉、五龍潭、珍珠泉等,這些泉縱橫分布,錯落有致,使濟南自古就有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美譽。然而我行色匆匆來不及去拜訪,不過,我想,在看了風格截然不同的趵突泉和漱玉泉以后,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