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老家鄉親常用“一根筋”來表述對某人的看法,通俗,形象,又語意復雜。似乎是說某人“憨”“迂”“愚”,腦瓜子不會拐彎;又似乎是說某人堅韌、執著,沿著既定方向義無反顧,用一首詩來描述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甭管怎么理解,“一根筋”與“聰明人”是不沾邊的。腦瓜子“靈光”的人,絕對不會“一根筋”。這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人。這個世界多“聰明人”,“一根筋”反而稀缺。但真正能成大事者,往往是“一根筋”,而非“聰明人”。先賢有言“聰明反被聰明誤”,有幾人真正明白這道理?
以“一根筋”來概括“打工評論家”唐小林,不知是否妥當?
我與唐小林的接觸,是從電子郵件往來開始的,而且起于一件并不令人愉悅的小事。2011年6月初,《文學報·新批評》創刊后,稿源匱乏。編輯部一方面策劃選題向專家約稿,另一方面向社會廣泛征稿,對郵箱里的每一篇自由來稿都認真對待,只要符合專刊定位,不問名頭、背景,即會采用。于是,在自由來稿中發現了唐小林。誰知首發他的一篇來稿,就給編輯部惹了麻煩。
那篇文章是批評一些期刊向作者收取版面費的現象的,其中點到了《揚子江評論》。報紙一出,該刊編輯部負責人立刻來電“興師問罪”。因是老朋友,語氣尚屬溫和:本編輯部從不收取版面費,對編輯個人管理也很嚴格,量他們也不敢私下收費;而這篇文章批評失實,該如何處理?然后問作者唐小林是何方“神仙”?答曰:“在深圳打工的業余作者。”經調查核實,原來是唐小林誤信了網上“李鬼”盜用雜志名義收費的信息,導致其批評“誤打誤傷”。最后,了結此事的方式是,《文學報》刊登《揚子江評論》澄清事實的來函,及唐小林和編輯部的致歉信。
經此風波,我們仍一如既往地刊用唐小林的來稿,因為他的稿件“靶標精準”、文字犀利、敢道真言,正是專刊所需要的;而其批評文字,在繼續保持犀利風格的同時,也變得更為嚴謹。后來,在首屆“新批評”優秀評論評選中,唐小林獲得“新人獎”。直至他來上海領獎,我才見到了真人面目:原以為是血氣方剛的小青年,一見才知已是中年漢子。觀其言談舉止,敦厚溫和,與殺氣騰騰的文風似也不相諧合。我是通過辦刊才知其名,其實他酷愛文學寫作多年,已有不少文字問世,并非初出茅廬。
令人可喜的是,近年來,唐小林進入了創作的井噴狀態,他的“穩、準、狠”的批評文字,頻頻登陸諸多名報名刊,文章越來越成熟老道,受到整個文壇和文學批評界的矚目。有人說,沒有被他“批”過,都算不得文壇名人。雖屬調侃,卻也道出了幾分實情。他的“劍戟”所指,幾乎皆為國內文壇一線名家、“大佬”,如果要列出名字,會像冰糖葫蘆那樣有好幾串。讓我感到詫異的是,他這般舞槍弄棒、一路沖殺,為何至今未見有人沖出來與他對陣?不排除有人自視清高,不屑于與一位打工的業余作者“糾纏”;也許有人雖有不同看法,但以沉默來顯示大度、包容;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他的批評文字從不玩所謂學院派理論家的“彎彎繞”,而是通過細讀文本,進行考證比對,然后揪住作品中的“硬傷”實施“打擊”,說的都是有理有據的真話。如果說他的文章達到了“一劍封喉”式的力度,可能有點夸張了,但被批評者要想否認那些被揭出的“硬傷”,卻也不那么容易。除了沉默,只能沉默,心中不快,其奈若何?
也許有人說,這種批評缺少理論建構,屬于“小兒科”類。但我覺得,當下文藝批評存在的問題,恰恰是理論“產能”過剩,缺少此類指名道姓、不怕得罪人的批評。宏觀否定、個體肯定的滑頭批評策略,為很多“磚家”玩得爐火純青,更不要說對“美人香草”和“麻風病人”都一概贊美的“吹鼓手”,正成為“搶手貨”,頻頻現身各種高大上的論壇、研討會。
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峣峣者易折”。對唐小林這般持續勇猛、不見有任何收斂之意的批評姿態,我在感佩之余,也常常為他捏一把汗,擔心這“一根筋”繃得太緊,會在某個無法預料處發生斷裂。因此,有機會見面時,我不大關心他又寫了多少批評文章、又指名道姓“罵”了誰,而是會提醒他注意勞逸結合,不必過于“鞍馬勞頓”,也會問候一下生活上有無困難——以目前的稿酬標準,像他這樣既無固定職業收入,更無“紅包”可取,只能靠寫批評文章獲得幾文稿酬的人,大概連叫外賣、吃盒飯也很困難。
前不久,在一個作品研討會上,友人在就餐時閑談,向我傳遞一個信息:有人私下議論,說我與《文學自由談》老主編任芙康先生,培養了一批文壇“打手”,唐小林當然是其代表之一。此“議論”當然不是褒獎,而是語含譏諷。聽罷此議,我著實“受驚”不小,幾乎也如劉備與曹操煮酒論英雄時那般將手中筷子滑落地上。受“驚嚇”不是因為“議論”中的譏諷,反是覺得“議論”者過于高估一份報紙或刊物的主編的能耐了。所謂“打手”,豈是想“培養”就能“培養”出來的?辦報紙、刊物,不是開武館,主編也不是“教頭”,更無武林秘籍可傳。報刊只是一個平臺或舞臺,作者是演員,在這個舞臺上,你能演出什么角色,全在個人修為,當編輯的充其量也就是拉拉幕布、調調燈光而已。但當今文壇確有某些報刊的編輯或主編,聽作者尊稱幾聲“老師”,就儼然以“老師”自居,如“武館教頭”般氣宇軒昂,得意于某作家因自己“幫忙”而成名,以為自己已經和正在“培養”很多“文學大師”,并正在寫一部偉大的文學史。
對此,就一笑了之罷。
唐小林的上一部批評文集名為《孤獨的吶喊》,現在又有一部文集即將面世了。在表示衷心祝賀之余,我也希冀他的“吶喊”不再“孤獨”。
夏堅勇的長篇歷史散文新作《慶歷四年秋》新近面世。一看書名,即會聯想到一位偉大的先賢——范仲淹,他那篇傳誦千古的美文《岳陽樓記》,首句即是:“慶歷四年春……”文中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中國的讀書人幾乎都能脫口而出。
于是就猜想,在歷史文化散文領域“長袖善舞”的夏堅勇,他的這部新著應該是寫范仲淹的“慶歷新政”吧?讀罷全書,慨然長嘆,心中的問號仍久久徘徊不去;硬要回答,只能說:是,也不是。
夏堅勇的歷史散文,從《湮沒的輝煌》,到《大運河傳》《紹興十二年》,及至這部《慶歷四年秋》,一部部讀過來,能感受到,其鮮明的風格標識,幾乎是一以貫之的:氣韻飽滿,激情澎湃,讀來如“飛流直下三千尺”般酣暢淋漓。筆者將之概括為“夏氏文本”的獨門“絕技”。當然,“夏氏文本”由更為豐富的元素構成,諸如:借鑒小說筆法的“不完全非虛構”,敘事中隨機生發的史識,打通歷史與現實勾連的家國情懷,妙趣橫生的“閑筆”……
這里只說說“閑筆”。文字沿著主干而行,于緊要處倏然宕開一筆,插入一些看似無關,卻又與主體相互映照的枝枝葉葉,使得文本張弛有度,更具質感,趣味十足,在不經意處讓人讀出“閑筆”不“閑”的精妙。善用者,“閑筆”為文本增輝;不善用者,“閑筆”則成畫蛇添足的累贅。讀《慶歷四年秋》,一定不能跳過那些“閑筆”,否則就有遺珠之憾。如果讀者直奔“慶歷新政”而去,大抵會失望的。作者顯然意不在此。但與“慶歷新政”有關又似乎無關的“閑筆”,卻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格境界的善美或險惡,政壇背后清濁難分的洶涌暗流,特定年代的世情百態……
起筆本是寫一個將引發一系列事端的文人宴聚,但作者卻先來了一段關于“狨座”的描述——狨是一種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用狨尾編成的鞍韉極其名貴,因此當朝有資格享受“狨座”的需是文官“兩制”以上、武官節度使以上,通常九月乘,二月撤。但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宰相用了,其他人才可用。有一官員久居卿監,預想遷“兩制”該快了,便預購“狨座”備用,結果被告發,因“躁進”而被罷斥。關于“狨座”的文字,通常筆法完全可以不寫,但作者開篇就來一段“閑文”,有何深意乎?待讀完全篇,就會覺出,關于“狨座”這個用來墊墊屁股又極其名貴的東西,絕不可等“閑”視之。
第三章寫范仲淹任邊塞官時,創作了一首著名的詞《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說到宋詞,都知道以詩入詞的豪放派代表人物為蘇東坡。其實,在東坡前,范仲淹就已經“豪放”了,雖然其類似的邊塞詞只存留這么一首。也許數量少,“豪放”得不成氣候,因此就被文學史家們疏忽了。作者對范仲淹的《漁家傲》有一個定評:“基本上是一幅靜態寫生”,“怎一個靜字了得!”那個“孤城閉”的“閉”字,像一把大鎖,“鎖住了所有的生氣和熱情”。寫到這里,似乎該打住了,但作者又將筆墨轉向唐人的邊塞詩,高適、岑參等如何地“生龍活虎,色彩斑斕”,“主調始終嘹亮,甚至有點囂張”,“洋溢著男性荷爾蒙的氣息”。讀到這里,筆者納悶:有必要如此比對么?作者是寫散文,還是寫文學史?再往下讀:“范詞《漁家傲》中的疲憊和無奈,是宋王朝長期以來守內虛外基本國策的寫照,也是捉襟見肘的綜合國力在遙遠邊塞的一種回聲。”于是,筆者如同被電擊了般——從一首詞折射出大宋王朝整體“氣弱”的狀態,這樣的“閑筆”,可謂是筆力千鈞的點睛之筆了。
野草閑花,別有風情。文章中少了必要的“閑筆”,就會讀來索然無味。
王朝興衰等“閑”看,筆底波瀾“閑”處生。
再隨手拈來一處。近文末,寫一個叫陶榖的大臣:“歷仕后晉、后漢、后周和北宋,作為四朝元老,他只有一樣看家本領:厚顏無恥。”隨后寫了一段野史關于陶榖的記載:他以宋使身份出使南唐。南唐以小事大,對宋廷來的陶學士——陶大人,自然要百般巴結,請其住高檔驛館、吃精品美食,那是必須的。伺候好了上面,也不能遺漏了下邊。中書侍郎韓熙載(就是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中的主人公),安排家妓走進驛館,為其提供色情服務。第二天,陶學士的感謝信送來了,信中云:“巫山之麗質初來,霞飛鳥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滿鴻溝。”這文句說的啥?弄得飽讀詩書的韓侍郎也是一頭霧水;待叫來家妓詢問,才知個中含意。世界上最惡心的事情,卻用如此優雅的文字道出,中國文人無恥的一面,大概無過于此了。
如果讀者諸君不明白,那就去讀夏堅勇先生的《慶歷四年秋》吧。筆者若繼續饒舌下去,真的就成贅疣之“閑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