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畫

阿莫學長

其實我不喜歡畫畫。

這句話我隔了十幾年才敢在我父母面前坦然說出口。畫畫對于我來說并不是討厭，但也真的談不上喜歡。雖然現在的我偶爾看到好看的漫畫人物，也會在草稿紙上臨摹，但是我真的不喜歡畫畫。

上初二時，語文老師布置寫周記，我那天腦袋一抽，在上面寫我不喜歡畫畫，我寫了從小學二年級到初中二年級的經歷，為了躲避畫畫，我假裝頭暈去看醫生，或者拿出以前的東西修改一下給我媽看，騙她說我今天的美術作業做完了等等。

我把周記交上去，結果周三發下來的時候，上面多了語文老師的批語，是幾個紅色大字：“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幾個鮮紅的大字對于十五歲的我來說像一記重錘硬邦邦地敲在心頭。

我的畫畫生涯是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的。

學畫之前，我跟爸爸媽媽住在教師公寓里。樓下的李老師跟我媽關系最好，她有兩個孩子，大兒子比我大兩歲，小兒子跟我同齡，他們老爸當時是我們市作家協會的成員，琴棋書畫不說樣樣精通，但也都懂一些。

李老師家的大兒子繼承了他老爸畫畫的天賦，同樣的卡通人物，在他的筆下就是比我畫出來的更加生動逼真。

住在教師公寓里的孩子基本都是老師的子女，年紀也差不多，難免會在茶余飯后被拿出來比較一番：住在五樓的小胖數學成績很好，住在二樓的小紅作文寫得很棒等等。李老師家的大兒子就被大家叫作“小畫家”“小神童”。

家長們相互比較，小孩子難免也有攀比心理。我屬于什么東西都拿不出手的小孩，唯一比較感興趣的畫畫也被人死死地壓了一頭，所以，我心里想：不行啊，不能就這樣被人比下去。

有一天，我去李老師家玩，瞥見李老師的老公正在教他們的孩子畫畫，然后我突然冒出了個想法：“原來他也不是天生就能畫畫的呀。”

于是，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家，對著我媽喊：“我要學畫畫！”

七八歲的小孩子有時候脫口而出的不過是一時興起的念頭，但我媽當真了，她跟我爸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就被帶去找學校里的一個美術老師。

美術老師姓林，林老師問我：“你之前有沒有畫過畫？”我乖巧地點點頭，拿出我平時畫的卡通人物。其實這些都是前一天晚上我爸媽在我畫過的所有畫里精挑細選出來的。

林老師很年輕，人長得很好看，她留著干練的短發，卻看不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她笑著拿著我的畫看來看去，我和我媽緊張地在旁邊看著。等了很久，她才說：“畫得挺好看的，這小孩有天賦。”于是我媽松了一口氣。

七八歲的我不知道面子到底是什么東西，只知道林老師答應收我做她的學生了，以后我畫畫會很好看，也會被人叫作“小神童”，所以回家的路上我都很開心。

我媽卻沒那么開心，因為她要給我買各種各樣的畫紙、畫筆，更重要的是，她要跟我爸商量到底要給林老師多少錢學費，這是個難題。

學畫畫之前，我一直以為畫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去了之后才發現畫畫很枯燥。

林老師說要先從線條學起。我畫了三天線條，密密麻麻地用了一整包素描紙。林老師說：“你這個線條不要交叉打，你要控制好自己的畫筆，不要畫得歪歪扭扭的……”于是我畫啊畫，畫到整個胳膊都沒知覺了。

這樣枯燥無味的課程我要學上一整天。教師公寓樓就在操場后面，有時候我會偷懶看看在下面玩的人，我想去玩，但我不敢。

那時候，爸媽每天都很忙，經常出門。難得的自由時間，我當然不會乖乖地待在房間里畫畫，我會在桌子上鋪好畫紙和筆，然后跑到客廳偷偷看電視，每次在他們到家之前，我都會算好時間，關掉電視，隨便畫一個最簡單的圓柱體素描，然后等著他們回來。不過很快這種行為就被我爸媽發現了，那天他們出門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折返了回來，當時電視里正在播一部很火的動漫，我看得起勁兒，根本沒注意到我爸的開門聲，等他們推門進來，我剛好看到大魔王拿著黑暗之豆，正要吃掉主角手中的魔豆，結果真正的“大魔王”我媽走了過來：“你不是在畫畫嗎？”我當場就挨了一頓打。

打完之后，我媽叫我去跟林老師道歉。林老師說：“哎呀，張老師您真的沒必要打孩子，愛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嘛！”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話我反而覺得委屈，為什么大家都在玩，我卻要在這里學畫畫呢？于是我又哭了，然后當著林老師的面，我又挨了我媽一頓打。

到了小學三年級，我的畫終于在一次市級比賽中拿了獎。那次畫的是很簡單的簡筆畫，但因為我們學校只有我一個人去參賽，所以組委會礙于情面給我發了個三等獎。

這個三等獎像點穴一般，一下子打通了其他老師的任督二脈，他們紛紛認為：“對啊，應該利用暑假的時間，送孩子去學點有意思的東西！”

于是，三年級那年的暑假，我們一群小孩都被送到了林老師那里學畫畫。

林老師人很好，所有小孩都喜歡她。可叫我們傷心的是，林老師在我們讀四年級的時候走了。幾個家長商量后，索性把我們送到了少年宮，那時候在少年宮里教畫畫的老師是千辛萬苦找來的，據說輔導過很多繪畫小神童，收費自然也特別貴。于是，我媽對我的管教變得更加嚴格。

在少年宮學畫學到一半，我媽發現我寫的字太丑，于是又給我加了門硬筆書法課。我只得上午學畫畫，下午學硬筆書法，經常要連續好幾個小時對著一些石膏像涂涂畫畫，手酸腰也酸，每每坐下來，就會忍不住去看時間到底過了多久。

六年級暑假，少年宮的老師說我畫靜物素描已經畫了四個年頭，基本功應該很扎實了，準備讓我開始學習實景寫生和人物速寫，于是她請來了一個美術學院的模特，讓我們照著她畫。

這時，我才猛然間發現畫人跟畫靜物完全是兩回事。就在我不管手里的畫筆怎么涂，角度怎么變換，就是無法把眼睛看到的轉化到自己的畫紙上來的時候，一個比我小兩歲、才讀四年級的小女孩，用兩個小時畫出了輪廓，一個上午，就把人物肖像在紙上活靈活現地呈現了出來，據說她畫畫只學了兩年。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天賦差距不是假的，而是真實存在的。

少年宮的老師找我媽談了次話，我只記得其中的一句：“這孩子的繪畫天賦其實還是比較一般的。”那天，我媽帶我回家，一路上我都不敢看她的臉色。她回到家做完飯，就一直坐在客廳里發呆。后來我爸回來，兩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什么，我媽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想了很久之后跟我說：“孩子，要不咱們就……不學畫畫了吧。”其實，那個時候我的內心是歡呼雀躍的，但是我看著我媽的神情，不知道為什么卻給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我說：“不，我要繼續學！”

我媽很高興，她覺得我在畫畫這條路上還是有希望的，于是又重新給我找了個老師，這一次是讓一個老先生教我。

我學了一段時間國畫，又寫了一段時間毛筆字，全都不成氣候。后來，老先生跟我說：“你還是不適合學畫畫，少年宮的老師沒騙你。雖然這么說有點打擊你，但我覺得你應該挖掘一下其他方面的才能。”這些話我不敢跟我媽說，我深知她對我的期望，然而我的天賦實在是對不起她寄予我的厚望。

幸而初二開始我變得叛逆，我媽也覺得讓我搞藝術還不如好好學習，所以學畫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來因為那篇周記，語文老師家訪時告訴了我媽。我原本以為我媽會生氣，但她只是笑笑，事后也并沒有再說什么。

大學時，我進了學生會宣傳部，經常需要在學院的長廊上畫黑板報。雖然我畫其他的不在行，但是對于設計簡單的黑板報，找幾個流行的卡通人物臨摹上去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一期的宣傳報我們學部拿了學校第一名，學生會主席很高興，還獎勵了我五百塊錢。

畢業后，我從學校出來實習，簡歷上所有可以加分的項目我都寫了，但就是沒寫學了許多年繪畫。一來我對繪畫早已沒了興趣;二來兒時反復的學畫過程是一段不堪提及的過往，它包含了太多說不出口的失望。 一天，我把自己以前畫的東西都拍了下來，我拿著照片一邊看一邊放進相冊，那些縱橫的線條錯落在紙上，仿佛一個囚籠，而我的童年全都獻給了它。之后，我把畫畫的工具都翻了出來，東西很沉，扔進垃圾桶時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我留戀地往里面看了看，最終還是搖搖頭離開了。

親愛的畫筆，今天我終于用了另一種方式，徹底地跟你說再見了，不過仍然要謝謝你陪我度過了一個有色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