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娃兩個媽

常錯

1.橫刀奪愛

年5月20日一大早，四川省彭州市葛仙山鎮，楊玲正帶著7歲的女兒小雪洗漱。帳篷外傳來鄉親的高喊：“小雪，有親戚看你來了。”話音未落，一個名叫廖春梅的女人走了進來。

劫后余生，親屬的探望無疑是雪中送炭，可是楊玲看到廖春梅，心里卻頓時“咯噔”一下，她知道來者不善。果然，廖春梅撲上去抱住小雪，哽咽著說：“孩子，我苦命的娃，媽看你來了，跟媽走吧。”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媽”，小雪嚇得直往楊玲懷里躲。

很快，兩個女人就為小雪的歸屬大吵起來。楊玲緊緊摟住女兒，淚如雨下；廖春梅執意要把小雪領走，咄咄逼人。

在政府臨時搭建的這個安置點，吵鬧聲引來了許多群眾和志愿者圍觀。人們都對廖春梅怒目相向：有什么深仇大恨，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給這對可憐的母女傷口上撒鹽？

其實楊玲是小雪的繼母，廖春梅才是她的生母，但楊玲一直對小雪視如己出。5月12日那個黑色星期一，當救援的鄉親把丈夫謝恩福從廢墟中挖出來時，他一息尚存，掙扎著對楊玲說：“兒子沒有了，還有小雪，你要把小雪照顧好。”楊玲連連點頭，抱住丈夫淚如雨下。

公公、婆婆、丈夫、兒子都走了，所幸女兒小雪的校舍沒垮，她在災難中幸存下來。當母女倆在安置點重逢那一刻，她們已經成為彼此生命中唯一的支點，成為好好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如今，突然有人前來橫刀奪愛，要把這個支點撤掉，這不是大難之后又來催命嗎？一番劍拔弩張的爭執之后，廖春梅無奈地離去。楊玲拉著女兒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她說道：“小雪，媽媽決不能再失去你！”

然而，那個“多余的女人”并沒有走遠。2008年6月9日，廖春梅走進彭州市司法局請求法律援助，要求帶走親生女兒。廖春梅家在彭州市敖平鄉，鄰近葛仙山鎮，18歲那年嫁給謝恩福，生下了女兒小雪。

后來，謝恩福遠赴瀘州打工，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干妹妹”楊玲。為與楊玲結婚，謝恩福提出離婚，把廖春梅推向了絕望的深淵。離婚當天，離2006年春節只有短短18天時間。當四方游子紛紛回家的時候，廖春梅卻凄然離開了家鄉這片傷心的土地，遠赴河北邯鄲打工。

雖然人走了，但家鄉有她魂系夢縈的牽掛，那就是女兒小雪。隨后2年多的時間里，廖春梅也曾多次回來探望小雪，可除了第一次見到女兒之外，謝恩福就不再歡迎她的到來。

無奈，每次歸鄉，廖春梅只能悄悄站在村口眺望，或者偷偷跑到小學門口守望。看一眼女兒小雪那瘦小的身影，是她人生最大的慰藉。

2008年5月12日，家鄉地震的消息讓身在邯鄲的廖春梅心急如焚。7天后，她終于買到一張飛回成都的機票。而在家鄉等待她的，竟是前夫家遭遇滅頂之災的驚人消息。

災難幾乎奪去了小雪所有的親人，可唯一幸存下來陪伴女兒的，竟是當年鳩占鵲巢的楊玲。對于這樣一個與女兒沒有血緣關系的繼母，她這個生母豈能聽之任之、善罷干休？

2.爭吵

聽了廖春梅的訴說后，司法局的工作人員深感事態復雜，他們決定為楊玲和廖春梅做一次調解。法律援助中心的王新發律師陪同廖春梅，在臨時安置點找到了楊玲和小雪。

地震后，原本活潑可愛的小雪變得不愛說話了，她一刻也不愿離開媽媽。當廖春梅他們出現時，小雪正依偎在楊玲懷里午睡。在情感上，小雪和繼母相依為命；而在法律上，小雪與生母骨肉相連。面對兩個媽媽的爭奪，小雪本人的態度如何呢？當律師讓小雪作出選擇時，小雪毫不猶豫地摟住了楊玲的脖子：“我要楊玲媽媽。”

見此情景，廖春梅心如刀絞，頓時哭出聲來：“小雪，你咋不跟媽媽呢？你不想想你小的時候，外婆怎么背你的呀？外公天天給你買糖吃，你外公臨死也沒看上你一眼，一直念叨著你的名字，你曉不曉得？”

她努力地想勾起小雪對過去的回憶，可是那些“過去”對年幼的小雪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在父親病故的夜晚，廖春梅曾到謝恩福家接小雪，但被昔日的公婆拒之于門外，老父只能帶著永遠的遺憾告別了人世。

如今提起往事，舊仇新恨一起涌上心頭，廖春梅厲聲質問：“你把我的女兒、丈夫全搶走的時候，我心里啥滋味？如今我只是領回我的親生女兒，你有啥子不愿意！”可楊玲紅著臉，只有一句話：“娃娃不愿意跟你走，我也不讓她走。”

這已經是廖春梅第二次在臨時安置點與楊玲交涉了。兩個女人的對峙，再次引來鄉親們的圍觀。其中一些了解內情的村民紛紛交頭接耳，介紹著事情的原委。

昔日的花園村村民對廖春梅是友善的，當她悄悄回村探望小雪的時候，總會有村民請她進家喝口水，或者幫她打聽小雪正在哪里玩耍。可是這次，輿論和人心竟然悄悄偏向了奪人之愛的“第三者”。

幾個花園村村民向法律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員證實，楊玲嫁給謝恩福后，對待非親生的小雪一直很好：“剛來的時候好，后來她自己生了兒子，還是很好。”

顯然，在剛剛經歷重大劫難的人們心中，尋常的愛恨情仇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此時此刻，大家從情感上更愿意維護楊玲和小雪緊緊依偎的姿勢，那是生命對生命的堅守！

由于司法調解沒有結果，廖春梅向彭州市人民法院提起了訴訟。“生母與繼母當街爭女兒”的奇聞不脛而走，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眾說紛紜。

許多人認為，雖然楊玲和小雪沒有血緣關系，但畢竟一起生活了兩年，已經建立了親密的感情，又剛剛經歷了震災的洗劫，廖春梅拆散她們太不近人情了。

但也有人表示，血濃于水的親情不可替代，小雪失去了生父，但生母還在，這份親情對小雪才是最為重要的，楊玲把小雪留在身邊純屬“自私”。由于訴訟的發生，葛仙山鎮政府也凍結了小雪應得的政府救災款，以保證把救災款交到小雪最終的撫養人手中。

彭州市人民法院開庭審理這起備受關注的撫養權爭奪案，楊玲和廖春梅第三次為了女兒面對面坐到了一起。

在法官面前，楊玲第一次敞開心扉，訴說了自己和小雪的母女深情：“一眨眼的工夫，天翻地覆，一家六口只剩下了我和她，這樣的經歷誰能體會？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是相互鼓勵著挺過來的。看到我躲在一邊悄悄流淚，小雪就對我說‘：媽媽你別想爸爸了，我們都不想他了……多么懂事的孩子，我怎么舍得，又怎么離得開？”

這血淚凝結的真情告白，令所有旁聽者動容，連廖春梅的眼眶也禁不住濕潤了。

然而，廖春梅的代理律師迅速展開了攻勢。律師認為，楊玲與小雪的繼母女關系是以楊玲與謝恩福的婚姻關系為前提的，如今這個婚姻關系已經消失，小雪應當歸生母撫養。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法律規定年滿10周歲的未成年人才享有選擇自己監護人的權利，而小雪年僅7歲”。

廖春梅的表白同樣催人淚下：“不錯，小雪長期沒有跟我一起生活，對我已經感到陌生，可她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養的，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呀！這一切都是我的前夫造成的，如今他永遠去了天國，我已經從內心深處原諒他了。可是，我和女兒還活著，為什么要讓我們分離！”

當法庭辯論結束后，人們平心靜氣，把目光投向了威嚴的法官。法官也當庭發表了意見，她對原告廖春梅說：“親生父母是子女的法定監護人，這是符合法律規定的，你的權利是別人剝奪不走的。”

聽到傾向性如此明顯的法官意見，代理律師激動地對廖春梅悄悄耳語：“贏了，贏定了。”法庭的氣氛頓時有些凝重。

然而，法官話鋒一轉，卻建議原告與被告繼續協商解決。法官表示：“對于這場由大地震引發的撫養權糾紛，應該可以找到更人性化的解決辦法。如果你們經過努力確實達不成協議，法庭再擇日作出裁決。”

無疑，這是一個溫情脈脈的“不判之判”，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廖春梅已經心領神會。庭審剛剛結束，她馬上攔住楊玲說：“不管以后娃娃判給誰，都是我們兩個人的。如果判給我，我家隨時歡迎你來；判給你的話，希望你也讓我經常看娃娃。其實也沒啥，只不過是娃娃多了一個媽！”楊玲心頭一熱，把小雪推到廖春梅面前說：“喊一聲媽媽，她也是你的媽。”

3.兩個媽

從法院回到活動板房，楊玲的心五味雜陳，久久不能平靜。法官已經暗示，這個官司打下去，她必輸無疑，這令她心如刀絞、無限失落。

是呀，無非是讓小雪多一個媽、多一份愛，這又有什么不好呢？既然自己在法律上站不住腳，法官又為自己預留了臺階，廖春梅也主動遞上了梯子，自己何不后退一步呢？

2008年9月10日一大早，楊玲主動撥通了廖春梅的手機，約廖春梅到法院見面。在彭州市人民法院，法官拿出一份事先擬好的《民事調解書》讓廖春梅看后簽字。原來，楊玲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已經在兩天前單方面告知法院，她愿意退出這場官司，將小雪還給她的生母。

也許是這個結果期盼得太久，爭取得太艱難，又來得太突然，廖春梅喜極而泣，久久抓住昔日情敵的手說：“我沒想到，你的心地這樣善良。”

楊玲只是淡淡地說：“這沒有什么，只不過是我想通了，想讓娃娃多一份母愛，多一份關愛。”

書面協議已經達成，可執行起來依舊困難重重，最大的難點就在于小雪不愿與廖春梅獨處。為此，當天上午，楊玲特意陪著廖春梅、小雪一起回家。中午，彭州市敖平鄉廖春梅家，老母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兩位媽媽和姥姥把小雪圍在中間，這頓飯吃得非常開心。楊玲和廖春梅爭著給小雪夾菜。看著兩位媽媽臉上綻放的笑容，小雪也笑了，她和廖春梅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了。

可是，飯吃到一半，楊玲卻不見了。廖春梅滿腹狐疑，出門尋找，卻發現楊玲正蹲在遠處的路邊，捂著臉哭泣。雖然說已經“想通了”，可是真到了與小雪分手的時刻，她還是難忍那刀割般的痛苦。

廖春梅明白楊玲的心思，她沖過去抱住楊玲，自己也忍不住淚雨紛飛：“我們不是約好了嗎，你想娃娃就隨時來看；娃娃想你了，我就帶她去看你。楊玲，你沒有失去娃娃呀。”

從這天起，在媽媽和外婆的精心照料下，小雪開始在敖平鄉生活。為了與女兒重建感情，廖春梅不再外出打工，天天陪小雪識字、玩游戲。漸漸地，小雪習慣了有這個媽媽陪伴的日子。

轉眼間，春節快到了，楊玲媽媽來看小雪了！廖春梅陪著楊玲來到敖平鄉板房學校，遠遠地看見小雪在和同學們一起上體育課。楊玲發現孩子長高了，長胖了，更重要的是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小學校長曹敏告訴楊玲，小雪剛入校時，好像受地震的影響比較大，沉默寡言，表情木訥，如今，這孩子已經逐步走出了地震的陰影，變得樂觀開朗了，學習成績也趕上來了。

楊玲欣慰地笑了。和小雪相依為命曾經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而現在，看著小雪健康、快樂地成長，是她人生最大的幸福。

但廖春梅顯然還想尋找更多的幸福。幾個月來，她也曾多次帶著小雪去探望楊玲，每次都對楊玲說：“有可能的話，我們姊妹倆都找到對象，一齊結婚。”她遇到親朋好友就叮囑人家，“有好男人別忘了給我們姊妹倆介紹啊，住得越近越好！”

在親朋好友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一個女兒兩個媽，她們是幸福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