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 楊瀟
(武警警官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在各種新潮時髦理論千帆競發的背景下,盧卡奇的現實主義文學觀顯得有點兒過于陳舊。尤其在后現代主義的語境下,“總體”或是“典型”這樣的表述是否還能夠成立仍待斟酌,加之盧卡奇的現實主義思想在時間上與蘇聯提倡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關系密切,亦讓許多研究者猶疑:這樣的一種文學觀是否意味著某種與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或極端民族主義的合謀?所以,我們不禁要問,當我們在談論現實主義時,我們指的是什么呢?為什么一種現實主義備受贊譽,而另一種現實主義只能是文學試驗的失敗品?如果我們再度回看文學與文學史,就會發現“現實主義”這個詞雖然看起來直接明了,但卻充滿了諸種模樣的含糊不清,它幾乎是無法被下定義的。
從《現代戲劇發展史》、《心靈與形式》,到《小說理論》,青年盧卡奇始終關注一個問題,即文學形式與現代性的關系問題。有必要澄清的是,盧卡奇的“形式”并不等同于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及結構主義意義上的“形式”,盡管這三者在具體地使用“形式”時亦有出入,但從總體上來看,它們強調的都是文學自身“自律”的問題,即對文學何以為文學,文學的文學性是什么的追問。換言之,盧卡奇不是站在形式主義者的視域中回答“形式”問題,而是站在現代性難題何以能夠解決的前提上探討“小說形式”。20世紀30年代,在與恩斯特·布洛赫、貝爾托·布萊希特等人的“表現主義論爭”中,相較于布萊希特對“表現主義”戲劇的強調,盧卡奇重申了“現實主義”小說或“偉大現實主義”的重要性。
假若讓盧卡奇在巴爾扎克和左拉之間選擇一位偉大的小說家,那么桂冠一定會落在巴爾扎克的頭上。這絕不是由于盧卡奇的感性鑒賞在其中占據了上風,正好相反,這是由理性的歷史哲學做出的決定。雖然巴爾扎克是一位忠誠的保皇黨和天主教徒,而左拉無疑在政治上更為激進,且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某種意義上的先驅,但本體論者盧卡奇思考著的卻是這樣一個問題:一部小說的立命之所,即它所依賴的和它所表現的那個現實,是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統一的,還是二者相互分離的?在這里,歷史哲學對現實問題的回答,決定了小說在多大程度上是現實主義的。在《歷史與階級意識》這部書中,盧卡奇最先展開了關于他的歷史哲學——總體性辯證法的建構與思辨過程。
如果仔細翻閱《歷史與階級意識》,尤其是《物化與階級意識》這一章,就會發現盧卡奇并沒有明確地標志自己的寫作是為了建構一種總體性辯證法;同樣,他也不是以一種常見的哲學家的方式一一創造并加工某些對象一一以豎立起某座屬于自己的概念大廈。而是以一種批判的方式,在辨證自康德至黑格爾的批判哲學對資產階級二律悖反開出的藥方時,提出了自己關于如何解決問題的見識。對于盧卡奇而言,批判的目的不在于要在思想領域內用一種哲學打敗另一種哲學,而在于他要以正統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揭示一條隱藏在資本主義物化世界內部的重新恢復人的主體性的可行道路。而這樣的一種批判,實際上預設了一個重要的前提:這樣的批判之所以是可能的,是因為盧卡奇認為自己憑借總體性辯證法己經把握到了某種關于現實的真知識。
盧卡奇在黑格爾那里認識到,選擇一個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對立的現實,還是選擇一個二者統一的現實,不僅僅是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這兩個美學范疇背后的歷史哲學在藝術領域內的博弈,更重要的是歷史哲學提出了一個問題:藝術是在走下坡路,還是上坡路呢?在上一章的“小說與悲劇”中曾經討論過一個問題,即在20世紀,藝術本身正面臨危機。在盧卡奇看來,如果小說家選擇了一個內部二元分裂的現實,或是“簡單地接受直接既定的社會結構”,或是像新康德主義那樣提出一種“應該”,都意味著對歷史終結的無條件承認。對此,只需回想一下福樓拜在《情感教育》中流露出的那種絕望而又柔和的色調,以及筆下青年人物沉滯的沖動就能理解。因此,盧卡奇強調,只有從一個內部統一的現實即現實主義出發,藝術才能從當前的黑暗中走出來重見光明,當下才有可能在歷史中被理解,而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難題才有可能被解決。
盧卡奇有過多本著作:《俄羅斯現實主義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歌德及其時代》、《歐洲現實主義研究》等。在這些寫作中,盧卡奇以一種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式的熱忱對待“批判的”現實主義。在論文《農民》的開頭,盧卡奇說:“他(巴爾扎克)把我們帶到了經濟戰場本身,帶到了貴族地主和農民進行戰斗的戰場上”。作為一名保皇黨,于巴爾扎克而言,《農民》的首要目的是描寫貴族地主在法國大革命之后的悲劇慘狀,然而,盡管事先己對這篇小說進行了精心的謀劃和費思的部署,但是小說最終呈現出來的東西卻背離了他的初衷:因為他所描繪的并不是大莊園貴族地主而是小土地農民的悲劇生活。而恰恰由于寫作意圖與寫作實踐之間的出入,將政治思想家的巴爾扎克與《人間喜劇》作者巴爾扎克區分了開來。在盧卡奇看來,巴爾扎克本人對于世界概念的理解只不過是在那種有意識的世界觀中膚淺地形成的,而在他的作品中,當他真正關注自己時代中最重大、最迫切的社會問題,并在寫作中與之發生深刻聯系時,才體現出了一種有深度的世界觀。換言之,在這里,現實主義作為中介能夠讓人們認識現實,開啟未來。
現今,當西方馬克思主義放棄回答階級意識何以可能,只是將“物化”與“工具理性”改造為保守主義者們津津樂道的消費批判,盧卡奇就被貶低為了一個資產階級與去政治化的文化批評者。而現實主義亦因其結果——無產階級意識的不被重視,而失去了中介的意義,成為純文學領域內的風格和流派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