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海山
(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作為初唐時期的詩歌作品,在詩歌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聞一多先生在對于這篇長詩的贊嘆不吝筆墨,在《宮體詩的自贖》中,認為其激蕩宮體詩的沉悶格局,是“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①,尤其肯定其“思想上的成功”以及對后世詩歌發展的深刻影響。在《長安古意》篇末四句的認知上,聞一多先生認為其“突兀”,結構上有蛇足之嫌,且暴露了詩人“態度的褊狹”,就這一點而言,是有待商榷的。
一
據彭慶生先生《初唐詩歌系年考》②,盧照鄰《長安古意》作于顯慶五年(660)。這首七言歌行體長詩,詩題就點明寫長安城,“古意”以示擬古之意。細讀文本,我們來審視盧照鄰筆下這座城。長安城里大道狹斜貫通,車馬塞途,從朝至暮,整座城都籠罩在和煦的春景里。標志性建筑出來了:“復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云外直。”雄偉的建筑用架空的閣道相連接,窗戶上雕飾著合歡花,雙闕聳起的屋棟如鳳的翅膀一樣。長安城中的貴族府邸如梁冀家在洛陽城的府邸一樣豪華,宮室如建章宮般壯麗。府第、宮室規模龐大,以至于里面的仕女在樓前、陌上碰面時,都互不相識。還有,“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傍晚時分)御史、廷尉的府第門前冷冷清清,(暮色中)大道邊的宮城依稀可見,飾有綠色帷幔的車駕慢慢地隱沒在堤上。緊接著,是娼家之地。“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娼家聚集地)南陌北堂北里連成一片,道路交錯,市坊相互貫通。
這樣鋪陳書寫,完整的一座長安城就出來了。歷來注家對于詩歌文本的注解投入了大量筆墨,以發掘這座城的“秘密”。如“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兩句化用王褒《長安有狹邪行》及蕭綱“青牛丹轂七香車”,“雙闕”漢未央宮前又東、北雙闕,建章宮圓闕上有金鳳。“梁家畫閣”,東漢順帝外戚梁冀在洛陽城的府第,“漢帝金莖”,西漢武帝在建章宮立的銅柱。“御史”、“廷尉”句,竟有《漢書?朱博傳》和《史記?汲鄭列傳》的典故。“五劇三條控三市”,《爾雅?釋宮》郭璞作注,“今南陽冠軍樂鄉數道交錯,俗乎之五劇鄉”。張衡《西京賦》“披三條之廣路”。“三市”,左思《魏都賦》“列三市而開塵”。通過這些注釋,我們會有疑問,甚至頭腦中有些混亂,這座長安城中標志性的建筑竟是不同時期的長安城“拼湊”出來的,甚至有洛陽城的影子。這種細致入微、別有聲色的書寫,整個長安城城市生活看起來豐富多彩,從長安大道、狹斜到南陌、北里,堪稱是一道流動的盛宴,的確是非常精彩、奪人眼球的。然而,這座長安城并不是真實的,只是意象、典故疊加的一座城,是賦“苞括宇宙”式的鋪陳,其實,詩人極盡筆墨,無非是勾勒出一座城,詩人對這座城有所寄托,它是名與利俱在的長安城。
二
城的輪廓出來了,人物呢?“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此句之后,人物始出來,且不是個體的、實體的人物,而是一類又一類人的面孔,他們構成了城中的形形色色,使這座城有生氣。“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帷翠被郁金香。”這里是揣摩府第閣樓中歌女心理,大意說她們以歌舞度過青春,向往著美滿的愛情生活。“片片行云著蟬鬢,纖纖初月上鴉黃。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情非一。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人物精致的妝容、流轉的神韻,顯然這是一幅仕女出游的細心描摹。“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回天不相讓。” 娼家之地的人物,形形色色,熙熙攘攘,浸染于世俗的煙火氣。既有刺客,又有金吾衛,雜然聚集在娼家,佐酒狎妓。“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判不容蕭相。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風。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權貴人物氣焰熏天,驕奢淫逸,及時行樂。
對于人物的書寫,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妝容、舉止,依然宮體詩式的綺靡浮艷,就如胡應麟在《詩藪》內編中所述“詞極藻艷,然未脫梁、陳也。”無可否認,給人最直觀的感受是真實,仕女的華美、刺客的陰鷙、金吾衛的驕橫,每個人物的刻畫都非常傳神,心理、妝容、表情、姿態等,詩人將各色的人物寫進城里,他們都不是獨立存在,而是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盧照鄰有《辛法司宅觀妓》、《益州城西張超亭觀妓》等詩篇,參照唐人飲酒狎妓,是為風流的社會風氣,這些人物并非全是虛構。繁華的洪流中,每類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參與到城市生活,共同構成了這座長安城的聲與色。讓人相信這是唐代長安城的素描,是城市生活的映射。然而,是這樣的嗎?緊接著,詩人筆墨一轉: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后四句,聞一多先生看作是“蛇足”敗筆。通篇來看,詩人前面的筆墨幾乎寫盡一城繁華,熱熱鬧鬧的,到這里氣勢全無,聞一多先生從人性方面,對此抱有“理解之同情”,是可以接受的,但僅執此一端,“蛇足”論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寫盡繁華氣象之后,怎么會有這等喟嘆?“年年歲歲一床書”還夾雜些的自嘲意味,是態度的偏狹嗎?誠然,后四句太“突兀”了,好似詩人筆力不濟。
左思有《詠史》(積極京城內),很多人也注意到了《詠史》與《長安古意》的內容及主題的相似性,歸結于盧照鄰受左思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左思《詠史》,雖題詠史,實為抒懷。《詠史》如下:
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
冠蓋蔭四術,朱輪竟長衢。
朝集金張館,暮宿許史廬。
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
寂寂楊子宅,門無卿相輿。
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
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
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
濟濟長安城內,王侯權貴整日酬和不斷,歌舞升平。揚雄的住處卻鮮有達官貴人拜訪,寂寂寥寥,然而他卻閑居讀書立著,英名得以流傳。左思以熱鬧的長安城與寂寥的揚子宅的鮮明對比,凸顯了揚雄作為文人品格的高潔,詩人追慕楊雄。其實,《長安古意》櫽栝左思《詠史》,如果用《紅樓夢》里賈政的話來評,《長安古意》全篇幾近是“套的”。《詠史》中“濟濟京城”“王侯居”“冠蓋”“長衢”“南鄰”“北里”“揚子居”,在《長安古意》中,都有呈現,相比左思《詠史》對長安城意象化的書寫,盧照鄰的《長安古意》的書寫更具“寫實性”,如聞一多先生所說“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如云的車騎”,城中各色人物紛至沓來,五劇三條三市、南陌北堂輕歌曼舞、觥籌交錯。如前文所述,擬了一座長安城,城中有真實的人物,可謂“真作假時假亦真”,這也是“寫實性”所在了,也是盛況如此真實的原因。然而,詩人含毫顧盼的“漢家城闕”,“古意”目的何在呢?寫盡長安城生活后,詩人的筆墨轉為抒情。“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往日繁華如煙云,當時豪奢今不再,這里回歸到現實視角了,沒有“勸百”,卻有“諷一”,是強烈介入現實的。“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這一句既是寫揚雄,又是自況。據《盧照鄰集箋注》及《盧照鄰年譜》考,大約在顯慶五年,盧照鄰在秘書省任校書小吏,與楊雄相類。與左思對于揚雄的“英名擅八區”熱情贊頌不同,詩人的態度相當的冷,全詩到這里氣勢一收,是為“蛇足”。仔細分析,如果前面是真真假假、虛實交織的書寫,那到這幾句就顯露詩人的真實情感了。詩題“古意”,擬古、述古自然有所寄興,依然是抒懷的,這也是歌行體的特點,這里幾句正是全詩的關鍵點,絕非蛇足。
三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兩句,《唐音評注》中有明人顧璘的批點:“語有來歷”③。獨有南山的桂花,自開自落,花香襲人,染在人的衣襟上。詩人想表達什么呢?縱觀全詩,前面繁華的都市,熱熱鬧鬧的世俗生活,之后寂寥的書居,收筆為何是“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的冷眼呢?顯慶五年(660),距唐開國(618)已有四十一年之久,此時“四郊秦漢國,八水帝王都”的長安城,作為帝京,可以想象,開遠門外的立堠上題上了"西極道九千九百里"大字,絲綢之路的起點,來往客商絡繹不絕;西市的胡姬酒肆招徠著富家少年,東市邊的平康里歌舞升平;文人士子客居城內,交友賦詩,干謁公卿,應科舉試。這應該是一個催人奮進、大有可為的時代啊!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提到,有唐一代三百年間的統治階級變遷升降是和“關中本位政策”鳩合的關隴集團的興衰及其分化是緊密相連的,李唐初期,李氏據帝位,集團人物入則為相,出則為將,統治階級幾乎不容其他勢力的存在。根據這個觀點,也就很清楚的明白,這一時期,雖有科舉,但文人士子依然要干謁公卿,依附權貴。“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沛王府因一篇戲作,即被逐斥出王府,郁郁不得志。甚至武后當政時期,陳子昂登幽州臺時,有“獨愴然而涕下”的苦悶,壯志難酬。在大時代下,文人群體或個體的境遇及其心理是值得注意,是時代的微觀反映。
氣象崢嶸的長安城,極盡筆墨之后的一轉,著實氣勢全無,有虎頭蛇尾之感。其實,作為政治中心的帝都,不僅僅是一座城市,對文人而言,審視它時,或多或少,都會與歷史興替、個人進退緊密相連。盧照鄰的《釋疾文》“先朝好吏,予方學于孔、墨;今上好法,予晚受乎老、莊。彼圓鑿而方枘,吾知齟齬而無當”④。且當時,“天子按劍,方有事于八荒”,朝臣“文臣鼠竄,猛士鷹揚”。楊炯有“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詩句,也是當時社會思潮的一個折射。顯慶五年十月,唐高宗苦風眩頭痛,目不能視,委皇后參決政事。⑤也是約在這一年,詩人寫下“田家自有樂,誰肯謝青谿”(《山莊休沐》)“南澗泉初冽,東籬菊正芳。還思北窗下,高臥偃羲皇”(《山林休日田家》)。龍朔元年(661)有“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將”(《獄中學騷體》)。在《附馬都尉喬君集序》中有“蓮紅水碧,堪釣叟之淹留;桂白山青,宜王孫之攀折”⑥。參照盧照鄰的寫《長安古意》前后的這些詩文,對比前后,可以窺見詩人心理的微妙變化,再回過頭來看《長安古意》的詩尾,實是詩人心跡的吐露,是“詩言志”,也是全詩的歸旨,詩人在蒸蒸日上的時代里卻不受重用,有歸隱之心,依然保持高尚的節操。《長安古意》雖然在鋪陳上取得極高的藝術成就,實際上仍然是一篇抒懷的作品。
每個詩人都在他自己的時代,作品“染乎世情”。林庚先生在《唐詩的語言》中指出“隋唐的統一,南北文風的交流,是唐詩語言成熟的社會條件。這首先就表現在詩歌形式的進一步成熟,七言詩開始進入了全新的局面。”⑦賦的寫法與宮體詩的余痕,在《長安古意》中的體現,想必也是在這種大環境的制約之內。還有,詩中大量對偶句,有律化的傾向,靈活變化的蟬聯句式,流轉的韻律,這些技巧的純熟,讓這篇七言歌行體的長詩熠熠生輝了。《長安古意》作為初唐時期劃時代的作品,寫作上的確達成了很高的藝術造詣,其結尾也不應該視為蛇足或藝術上的失敗,后世人審視這篇作品時,或多或少會受時代性視角的影響,會對文本的意義奢望更多,不應求全責備,也不應忽略甚至否定其情感內涵。
注釋:
①聞一多 《唐詩雜論 詩與批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版,第17頁
②彭慶生 《初唐詩歌系年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頁.
③(元)楊士弘 《唐音評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頁.
④(唐)盧照鄰 《盧照鄰集 楊炯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80年版,第59頁
⑤彭慶生 《初唐詩歌系年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頁.
⑥盧集,第69頁
⑦林庚 《唐詩綜論》,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