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靜
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
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文學上的晚唐亦如政治上的晚唐,詩人們身上背負著憂國憂民的情感,他們受著時代的局限性,也只能“一聲長嘆”。歷代王朝的覆亡,匯聚了諸多原因,主觀原因有時歸結為統治階級內部的腐敗。李商隱用他敏銳的眼光,獨具的視角,委婉含蓄地告誡著深處泥沼中的唐朝統治者。
詩題為“夢澤”,就是歷史上的云夢澤,大致范圍是整個江漢平原(現今湖北省南部和湖南省北部),面積大致一千里左右,春秋戰國時屬楚國的疆域。唐宣宗大中二年(848),作者離開桂州北歸,在湖南觀察使李回幕中短期逗留,秋初繼續出發,途經夢澤。
“夢澤悲風動白茅”,詩歌第一句交代了地點“夢澤”,曾經的楚地,現已歷經滄桑,發生了巨變。一叢叢的白茅草隨風而動,“白茅”就是通常所說的茅草,因為這種草的花穗是由銀白色的絲狀絨毛組成,所以叫做白茅。當年的楚國,每年都要向周天子進貢這種白茅草,供釀酒時慮酒用。而這白茫茫一片的茅草,盡顯荒涼之態。曾經的物是人非早已灰飛煙滅,曾經疆域最大的鼎盛楚國,也早已不見了蹤跡,詩人會感慨歷代王朝的衰亡更迭。更何況作者的感慨發生在悲風瑟瑟的南國之秋,“悲秋”的傳統顯而易見,感慨歷史興亡的情感暗喻其中,一個“悲”字把秋風擬人化,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
有“悲”,再加上荒涼灰白色調的云夢澤,多么像一個巨大的墳場啊?于是,引出了第二句:“楚王葬盡滿城嬌”,“葬”字又顯情調之“悲”,可見一二兩句之間的銜接關系.
這里的“楚王”指的是楚靈王,他是楚國歷史上一位荒淫的統治者。據說,他有一個愛好,特別喜歡腰細的女子,于是全國掀起了一場以腰細為美的時尚,尤其宮中最甚,正如民謠所述:“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詩的第二句就來源于這首民謠,可見楚靈王對女性的摧殘,表達了作者對楚靈王這類統治者的批評和指責,對這類女子的深切同情。“盡”字言說程度之深,是對楚靈王荒淫行為的控訴,流露出憤恨之情。
李商隱這首詩就創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也就是公元八四八年。唐宣宗有一個強烈的癖好,就是喜歡別人對自己阿諛奉承,時任宰相白敏中(白居易的叔伯兄弟)就是靠著一套溜須拍馬的本領坐上了高位。他對唐宣宗只會隨聲附和,專看宣宗臉色行事,做人辦事根本不講對錯。他與當時的實權派“牛黨”進行勾結,打壓迫害朝中“李黨”官員,凡是在他一邊的人都能夠極力提拔任用,滿朝被這樣的人弄得烏煙瘴氣,可統治集團內腐朽黑暗的統治,長此以往,唐帝國終將走向覆亡,這正是作者李商隱所憂慮的。李商隱借楚靈王的實例,借古諷今,暗諷當朝統治者的荒淫和昏庸,顯得委婉含蓄。
我們再回到詩歌,楚靈王有這樣禍國殃民的癖好在人治社會被推崇到極致也屬正常,蒲松齡在其《促織》中曾說“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楚靈王的荒唐行為當然令人咬牙切齒,但迎奉者難道不可悲嗎?曲意逢迎者甚眾,改變自己的做人的原則,為了迎合帝王,放棄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內心的苦楚可想而知。更有甚者,忍痛挨餓,丟掉性命,完全淪為帝王的玩物,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可有時換來的卻是“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底層人物的悲慘境遇略見一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作者的同情是有的,也進一步地提醒逢迎者,因此作者在后兩句把這種深刻的認識體現出來。宮廷乃至全國上下的女性逢迎者為使自己腰姿纖細,婀娜多姿,舍命節食,不免成為餓死鬼。即使能夠活下來的女子,又有多少人可以來到帝王面前獻舞呢?即使能來到帝王面前獻舞,又能獻舞幾時?作者有了這樣的思考,寫出了“未知歌舞能多少”,以問代答,以引起讀者的共鳴,警醒逢迎者別再一意孤行,阿諛奉承者是沒有好的結果的。即揭示了當時朝中統治集團內部的腐朽,也給以白敏中為代表的逢迎者無情的批判與辛辣的嘲諷。“虛減宮廚為細腰”,“虛”,白白之意。“宮廚”,宮中膳食。白白地減少宮中的膳食,為換取“細腰”,更為換取君王的寵幸,這樣的闡述更顯冷峻,更顯深刻。從頭再看三四兩句,一問一答式,使詩句在結構上稍顯完整。“問”起到提醒讀者,提醒統治集團注意的作用;“答”直接揭示詩的主旨,暗含了阿諛奉承者所承受的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暗指阿諛奉承者悲劇的命運,對統治階級所呈現出的現象有深刻的認識。
整首詩四句二十八個字,但內涵豐富,對其中的歷史事件分析得比較透徹,有自己一番獨立的見解。所選取的事件也比較典型,有代表性,作者選取“好細腰”一例,也許是楚靈王荒淫無道的冰山一角。他的這一行為葬送的不僅是幾個女子的性命,還是整個楚國的江山社稷。據史料記載,楚靈王在位十二年,多次興兵攻打吳國、徐國、申國,并侵占了陳國和蔡國;在乾溪建造了供他玩樂的章華臺。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有過這樣的記載“楚靈王樂乾谿,不能去也。國人苦役。”可見楚靈王荒淫征伐無度,做深一層的思索,統治集團對百姓的收刮,對百姓的橫征暴斂是沒有止盡的。那么有沒有在楚靈王面前溜須拍馬的達官權貴們呢?答案是有的,他們干凈壞事,李商隱認為他們榮華不了幾天。只會隨著國家的滅亡而滅亡,和楚靈王一起消亡在歷史的長河中。進而告誡唐朝的統治者們,肆意胡為必然帶來滅身滅國的悲劇。全詩思想深刻,鋒芒銳利,但作者卻沒有直陳己見。他把自己的想法寄托、隱藏在對事件的敘述和感嘆之中。因此,詩篇含蓄蘊藉、委婉不露,十分耐人玩味,的確做到了思想與形象,鮮明的政治傾向與含蓄的藝術表現的巧妙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