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帶父母觀燈
父母老了,老到了
孔老夫子沒有定義過的年齡
父親的老年斑,似一張古地圖
而母親殘留的白發
仿佛剛經歷過一場風雪的浩劫
他們趔趔趄趄,趔趔趄趄
搖晃在長安街上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要摔倒
我們一起去看燈會
我的左臂挽著母親,右手攙著父親
在人群里艱難地挪步
那些花枝招展的燈,在父母的眼里
恍若隔世,絢麗的燈光
探照在他們臉上、身上
像發現兩件黃土高原出土的文物
一路上,他們都緊抓著我
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永遠走丟在
茫茫人海之中
和媽媽捉迷藏
人老了,就會像孩子
這也許是“返老還童”的本義
有時,我會和媽媽開玩笑
當我們走到人多熱鬧的陌生地方
我說:就把你留在這兒,不要你了
媽媽知道這是故意逗她
反笑我:天底下哪有兒子不要媽媽的!
但有一次,當她從衛生間走出來
發現我不在門口等候時
我躲在一棵樹后,看見她
四下張望,滿臉著急
她那時真的會想:兒子不要她了嗎?
直到我走到跟前,她都沒有發現
可早先的時候,即便在人群里
她都會一眼認出
我曾做過一個實驗
我和妻子多次站在27樓的租房向下觀望
那些放學后穿著同樣校服涌向街道的學生
每一次,都是她搶先發現人流中的兒子
我相信天下所有的母親
對兒子都有一種特殊的視覺
但反過來就不一定
又有一次,媽媽學著我如法炮制
當我從衛生間出來,卻怎么也找不見她
這次玩笑讓我難過,我知道
總有一次,當我在人群中四顧
再也看不見媽媽的身影
棉布鞋
媽媽來到省城
以為這個花花世界,什么東西
應有盡有
她給我說,她需要一雙
“舒服”的棉布鞋
為了出門體面,也許也為了給我們看
她現在穿著妻子送的新皮鞋
這是大年三十,街道上的商店
她不知道,絕大多數已經關門
我趕忙叫了一輛“滴滴”
跑遍北郊的商場,終于
在一個小超市里,找到了一雙皮革底的
單布鞋
這是我送給媽媽的新年禮物
價值二十元
去飯館吃年夜飯的時候
我看見她穿著,顯得更加身重腳輕
似乎一股寒風過來,就能把她吹倒
我的雙腳,也感到寒冷
回想一下,我穿媽媽做的溫暖舒適的
棉布鞋
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陪父母看戲
我原以為,那些古裝的戲劇
早已在城市作古
要不是老父母,也許這一輩子
我都不會走進戲苑
但是現在,我們坐在戲臺下
聽那些鑼鼓家伙驚心動魄地敲響
一會兒又轉為弦樂婉轉,絲竹悠揚
白臉黑臉,生末凈旦
公子落難,小姐癡戀
小人得志,忠良被陷
故事老得沒父母牙多
卻看得兩人發呆
場上不斷爆發出掌聲和叫好聲
但他們始終置若罔聞
最后,自然是明鏡高懸,冤案昭雪
安良除暴,情侶團圓
直到舞臺放亮
兩個人還癱在座位上
說實話,我有點愛上了戲里的小姐
并且真沒想到,那些古老的唱腔
還能把我也打動
如果不是我也老了,就是世間的真情
被我輕看。當我一手牽一個老人
走出大門,發現滿街的燈籠格外火紅
我看見,兩個老人還老淚未干
好像我們不是看了一場戲
而是剛剛哭墳歸來
幫老媽媽洗頭
過后我想,如果不是我的提議
估計媽媽并不愿意洗頭
她大概想:到兒媳家過年,還是干凈些好
也不是我主動要幫她洗頭
而是擔心她滑到,成為事故
我把她領到洗面盆前,發現
她向土地彎了一輩子的老腰
現在變得僵硬,像個樹樁
好不容易,才把頭湊到跟前
然后,就開始抱怨
水龍頭開得太大,洗頭膏擠得太多
水也沒必要那么熱
又不是洗衣裳,半天洗不完
她不知道,城里人給一只寵物洗澡
都要比這個費時、周詳
總算洗完
她又急忙直不起腰
嚇得我趕緊捶背 攙扶
接著又聽見一個噴嚏
震得我心驚肉跳
我有些后悔:大過年的
為什么要折騰老人
但當她坐在沙發上
我發現那些灰暗的頭發
一下子變得銀光閃閃
她蒼老的面容,也變得比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