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原名孫海潮。北京人。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一輩子也別丟下我》、短篇小說集《愛之幻夢》。
1
京西南八十里,有一孫姓住處,稱孫家鋪子,薪火相傳已有幾百年歷史。據族中長者講述:家業最旺時,人口、騾馬、房舍均以百計,因田畝寬廣,還曾受封過“千頃牌”。家族事務由輩份最高者掌管,有量出入、抉去留的權力。上百口人共同居住,一起吃喝、勞作,和睦有容。每遇要事,如播種、祈雨、開鐮、祭灶、婚喪等,都召開“長者大會”,十余位頂級長者圍坐一長桌旁,共同裁定……伴著時光,孫氏子孫,在凝聚共同智慧和謙抑祥和的氛圍里,家業日益雄壯。后來農耕生活向小本生意發展,開了個鋪子,經營日常雜貨,方便一地老鄉。由于小鋪子還兼賣包子、饅頭、火燒、餛飩等飯食,這又為往來人提供了人吃馬喂之處。生意無招牌,也無心做大,倒是遠近鄉親、掮夫過客口耳相遞,叫出了個“孫家鋪子”的名號,一傳百年。
“孫家鋪子”四字,聽著樸實無華,但實為美名。話說至此,就必須要說說孫氏家族中一項重要證物——杜樹。
聚著百口的孫家鋪子大院,圈地八畝,而院中大樹只有一棵,參天的老杜樹,是全莊樹的長輩。是我們族中先人最早發現此樹的,便以它為中心,圍居造屋。此后千百年間,家人圍住在大杜樹下,生活、忙碌、喜怒哀樂,生生不息。大杜樹也是孫氏家族團結一心、頑強生活、不屈不撓、睦鄰友好的象征和佐證。日月流轉,不知有多少輩的重要家族會議都是在大杜樹下召開和落實;也說不清楚有多少對新人是在大杜樹下拜天地、至而生死相依;更無法記數有多少回外御其辱的決定是在大杜樹下擊掌盟誓……
在孫家的小生意開張之前,家里的長者們坐在大杜樹下商議,如何經營,所售貨品取利幾分,定價幾何。最終訂立三條簡單的店規,而其中一條便是:所售包子、花卷、饅頭、火燒等,全由客人自拿自取,再依客人自報數量來交錢。這一條款,用現代經營理念衡量,很難說通,客人多拿了食品,少報了數量怎么辦?因此每每想起這條款,爺爺那般解釋總令我記憶猶新。他說為什么要這么訂,只因為咱家原本是普通貧苦百姓,能到咱們鋪子買東西的都是老街舊鄰和來往苦力。他們都是實在人,不會多取少報。再者退一步說,即使有的鄉親多取少報了,他也肯定是有實際困難的。我記得還曾追問:如果有人取了饅頭,又不報數量呢?爺爺說,那一定是既沒錢又已經餓壞了的,對這樣的就不必計較了……孫氏先祖的經營理念至今令我自嘆弗如。
杜樹,文化人叫它甘棠,也有人叫棠梨樹、杜梨樹的,是一古老原生樹種,春吐白色花蕾,星散葉底,其形似桂;秋呈橙色漿果,懸掛枝頭,稱杜梨兒,是一種梨兒,但只有手指肚兒般大小,生著時,味道生澀,一顆入口,舌頭便拉不開栓。熟軟透了,也只略有一絲甜味兒而已,估且算是它對“梨兒”這個賜名的一個勉強交待。杜梨樹可以長到七八丈高,木質堅硬,是制做的砧板、印章和木雕的好材料。今河南宜陽縣香鹿山鎮有甘棠村,村名已有2000多年歷史。明代詩人趙幡途經宜陽時,曾感慨萬千,詠出詩句道:“唯有甘棠萬千樹,至今不改舊時名。”
孫家鋪子院里的大杜樹,三個粗大的主干杈如三桿畫戟指向不同方向,胸徑粗壯,三個成年人方可圍抱。我聽大伯講過,因為大杜樹枝杈特別粗大,每到夏天時候,他總會像貍貓似地爬到樹上,把樹杈當床板,在樹上乘涼、睡覺,就算來回翻身也掉不下來。
其實,大伯講的故事并不精彩。只是孩童時期頑劣天性使然,白天捅了婁子,為了躲避祖父“鞋底子”的家法懲罰,藏匿在大杜樹上過夜的糗事而已。要說真正好聽的故事,那還得說是八爺爺講的民國廿八年發大水的故事。
八爺是個教書先生,說起話來文諂諂,又井井有條,非常吸引人。八爺說:“民國廿八年即1939年,那年八月至十月間,在京津兩地發生特大的洪水災害。北京地區自七月十日以后,連降暴雨,時間長達月余,降雨范圍覆蓋潮白、北運、永定河、大清河、拒馬河水系,致使這些河流水位持續上漲,釀成特大洪災。到了七月二十五、六日,永定河在盧溝橋以下相繼決口,哇地一下子,良鄉、竇店、琉璃河、房山西南部霎時間泛濫成災,成了一片汪洋澤國。咱家鋪子位于房山西南,雖然離永定河較遠,但決堤瞬間,處于房山境內的小清河、大石河、牤牛河三條河流頓時就被灌滿了,平原地帶村莊均被水淹。蘆村成了洪水淹沒村,孫家鋪子東面四里之遙李莊村,洪水漫漲過了騾馬的背脊。孫家鋪子所處的韓村河村,洪水也一點不留情面,忽啦啦涌進了百姓的屋門坎。地下跑著洪水,天上下著暴雨,在這種萬分危急時刻,孫姓百十口人在族中長者的一聲號令之下:上樹!有的人負責指揮,有的人負責疏散,有的人負責挨門口去敲門通知,還有的負責搬梯子、拿大繩、扛苫布,全族人連夜爬上大杜樹避險。一時間,這棵大杜梨樹成為了家族的救命神樹,大樹的主杈、支杈、斜杈、枝椏……只要能禁得起人身重量的大大小小枝杈,或騎或坐或抱或摟地都擠滿了族人,其形態有如爬上猴群一般。”
小時候,每當聽八爺爺講起這段故事,心里面便浮現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蜷在樹上的情景,便會覺得特別可笑。我曾問過八爺爺,咱家人都到樹上避難了,那村里鄉親都躲到哪里去了?
“住在附近的十來戶,都被我爸和叔、伯叫到咱家的大杜樹上了。”八爺爺說:“那真是一棵神樹啊,不論樹枝、樹杈的大小,都坐滿了人,家人、鄉親老少一百來口,全都在樹上避水災。它就那么挺立著,紋絲不動,就連樹枝都不顫抖一下,三個粗壯的主干杈像男人堅強的臂膀一樣,死死抱著生長在這方土地上鄉親。”
我問八爺:“那時您有多大?”
“七八歲,剛懂事。”
“您也上樹了么?”
“上了。”八爺爺抿嘴呵呵地笑了。八爺爺面龐慈祥,語音親和,胡子里長滿故事,他能講出很多有關杜樹的故事,而這則“民國廿八年發大水”,他講的最精彩,遍數最多,晚輩們也最愛聽。
2
孫家鋪子是大戶人家。逢年過節,好面子講排場自不必說,殺幾頭豬,宰幾只羊,邀請五里三村的親朋好友來到家里,在大杜樹下吃上幾頓酒席,拉拉家常,聊聊這一年中發生的大事小情,說說高興的,談談讓人心里敞亮的,也共同哀怨一下難過的日子。平日里親戚們都在為了生計奔忙,往來很少,甚至于一年半載也不得相見。每年年根兒能坐在大杜樹下,有這樣一次團圓,便凝聚了親情,彼此間也更加親熱。什么叫做親戚,這種年根兒“圍株而坐”畫面應為最好的詮釋。末了,臨走時,還要割上一條豬肉,繒上一捆白薯粉條,讓人家捎帶回去過年。如果是姑奶奶回娘家來看望爹娘,來時拿多少東西不計,走時,少不了還要給些“腰里橫”,為了是讓姑娘在婆家說話辦事有份量,不被輕看了……按理說,這一來一往、一吃一喝,這隨意的捎帶,之于父母之于女兒,那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么?可是這一捎一帶讓眾人看了就有多和少、均不均想法了,就免不了生些閑話,惹人眼熱。
有時,我常常想,與其說這些仁愛親情,是先輩們在大杜樹下訂立的規矩,久而久之所形成的封建家長制陋習,倒不如說這是大杜樹賜予孫氏后人的厚重恩情。
除卻這些,孫家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自家老禮、規矩與習俗。過年舍鹽,這是族中先輩在大杜樹下設立老規矩,時至今日,一直在家族內傳襲。秋天,自家地里收了豆子之后,家里的所有女人,不論年齡大小,輩份高低,都要挎著籃子,端著簸箕,去田里拾豆子。拾回家后,誰拾來的誰負責晾曬,曬得徹底干了,自己收著。一直收到年根的臘月二十三這一天再拿出來。
二十三是小年兒。一大早兒,家族里最長者,在大杜樹下置一大口烏盆,族群的每家每戶都要向盆里舍豆舍鹽。這種施舍要求是自愿行為,但實為一種家族規矩,是必須遵守的。施舍出去黃豆、花生、大青豆和食鹽,由長輩們親自煮熟、調味、腌制,七天整時,便制作成了一種清爽利口的小菜品“腌咸豆”。
大年三十清晨,全族上下所有人等,在大杜樹下給祖宗敬香、磕頭、祭拜、祈禱。之后,族中最長者命人當眾抬出烏盆,給每家每戶發放“腌咸豆”,并且,他的口中還要高喊一聲:
“放咸豆嘞!”
然后,用大勺子給每家各盛一大碗。
家族大,人口多,人心里想的事兒就多,口舌是非也隨之便多。因此,什么樣的矛盾都有可能產生。在一年里以妯娌間、婆媳間、姑嫂間的口舌最多,言語間磕磕絆絆的小矛盾最多。在新年伊始,孫家鋪子人都要吃這道“腌咸豆”的小菜,意取“言和”。族中傳下的規矩,要求一起發放,共同食用,真乃意味深遠。
從古自今,每逢過年,孫家依然傳承著“腌咸豆,放咸豆,吃咸豆”的傳統習俗。我想,這不正是孫家鋪子與人言和,與世言和,數百年來凝心聚力的生存法寶么?
3
小時候,我聽爺爺講過一個孫家發生的真實故事,而且聽了很多很多遍。
在抗日戰爭年代,有一天傍晚,天剛擦黑兒,我爺爺趕大車回家。路途上,被兩個鬼子兵攔下。
“你滴,什么滴干活?”
“你滴,咪西咪西地油?”
鬼子嘰里哇啦地說了一通聽不懂日本話,大概意思是要我爺爺給他們找吃的。然后還用槍上的刺刀,在大車上一陣亂挑。
爺爺當時怒從心頭起,真想抽鬼子兩鞭子,可是鬼子手里有槍,他又擔心打不過他們。于是,他靈機一動,有了主意。
“大車上沒有吃的,我家里有。”爺爺和顏悅色地對鬼子說。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路的前方,又說:“我家就是前邊那個村兒,沒有多遠了。”
兩個鬼子好像聽懂了爺爺說的話。迅速地跳上爺爺的大車。爺爺趕著大馬車一邊走,一邊心里打鼓,心里琢磨著怎么教訓一下這兩個壞蛋。馬車沒走多長時間,就到了孫家鋪子了。
進了鋪子之后,六爺爺看到我爺爺車上坐著兩個日本兵,再看看老九(我爺爺)略帶慌張的神情,心里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了。他走過來,和我爺爺互遞了一個眼神,便滿臉堆笑假裝低三下四地和鬼子打招呼,把鬼子讓到大杜樹下晾椅上坐定,然后在院里大敞白喝地吆喝家里人沏茶、做好吃的、拿好酒……六爺爺這樣喊著,實際是通知家里的兄弟和長者,家里來了不速之客了。這時我的幾個奶奶、爺爺、太奶奶、太爺爺……都從屋里出來,一起走到大杜樹下。據說我的五爺爺是個爬墻上樹的高手,當家人們從正面招呼鬼子的時候,他已經從大杜樹的背面爬了上去。趴在對著下面鬼子的大樹杈上,系好了一個麻繩套子,然后一點一點輕輕地向下放。突然間,就在一個鬼子低頭喝茶的時候,五爺爺“啪”地一抖手腕兒,繩套正好套住那個鬼子的脖子。瞬間,他拉緊繩子的另一端,“嘿”地一勁,就把鬼子吊了起來。這時,另外一鬼子發現形勢不對,剛想反抗,可一切都晚了,我的一個太奶奶已經把一壺滾燙的開水倒在了鬼子的頭上,隨后就是眾爺爺們的一頓亂棍……
這個故事就是鄉間流傳至今的“孫家鋪子打鬼子”的故事。
我問過爺爺,那兩鬼子死了么?
爺爺氣憤地說:鬼子侵略中國,都欺負到咱家門口了,能不打死他們么!
我問爺爺:五爺爺怎么那么準,一下子就能用繩子套住鬼子?
爺爺說:你五爺爺那時常去口外倒騰牲口,多難伺候的牲口都能收拾。
我問:那鬼子的尸體怎么處理的呀?
爺爺笑著說:就地挖了一個大坑,給大杜樹當了肥料了……哈哈……
4
二十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是我的童年。那時,孫家鋪子的人們已經不在一起群居生活了,而是圍著大杜樹各自建起了一家一戶的小院子。有一天,我突然聽媽媽說,大杜樹被偷了。我想:這怎么可能呢?它不是長在地上的樹么,怎么能被偷走呢?況且它那么粗壯高大!
我迅速的爬上自家的墻頭,往外一望,啊?——果真如此!
那棵參天的、無比高大的、有著很多很多故事的大杜梨樹,竟然從眼前消失了。是被人貼地平鋸斷的,新亮的白茬兒,干干凈凈,平平整整,就仿佛是一個大大圓桌面放在那里。觸目所及,令我悲痛不已,這個大“圓桌面兒”不就是孫家鋪子祖祖輩輩老老少少數百年間,圍餐議事的大會議桌么?
那一年,我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是一個剛知悲喜的年紀,我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不可言喻。我不敢看也不敢問及爺爺、奶奶、大伯、大娘等在這棵大杜梨樹下,生活過的孫家鋪子的長輩。我想,他們定然比我更悲慟!更悲憤!
一九九四年,老家開始搞村建。村里原有泥濘坑洼的街道、胡同、小道兒、莊稼道兒、溝沿道兒,被修成了十二條街道和新規劃的居住區。為了紀念光陰的影子,依照村中舊時風物,村人給這些新街道取了可追憶可懷念的名字。一九九五年村子建設施工到孫家鋪子時,這被新命名為“杜樹街”的三個字,勾沉起人們往昔的記憶。接到母親孫家老宅要拆遷的訊息,我從遙遠的地方驅車趕回故鄉,步履踉蹌,雙膝跪地,握一把孫家鋪子的黃土,貼在胸膛,淚灑鄉壤。
欄目責編:魏建國? 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