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的藍

張劭輝

沒到青海湖之前，青海湖是個遙遠的夢，夢的顏色是藍色。是天空的藍呢？還是大海的藍？我時常在想。

汽車行駛在青藏高原上，像一只小而快速的爬蟲。隨著車速迅速鋪展開來的是天鵝絨般的草地，草地上散落著的黑褐色牦牛和白色羊群，還有我們對正在趕往的青海湖的想象。

車過日月山的時候，透過右側的車窗看見了遠處升起的一片霧靄，霧下方橫向鑲嵌著長長的帶狀的藍，籬笆墻般站在地平線上。

“直立的藍！”我腦子里驀地跳出這幾個字。那藍糅合著粉白，恬淡，不經意，不是往深處用力的那種。這突如其來的景象使車上人陷入片刻的靜默。

我最先聽到了自己的驚呼，然后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感嘆。

“這就是青海湖了。”領隊大聲說。

汽車駛入青海湖畔。剛才直立的藍現在傾潑出去，已然是浩浩蕩蕩仰臥的藍了。

湛藍色的天空，白云翻卷，山色遼遠，藍色湖水，綠色草原，金黃色的油菜花，這幾種濃烈顏色的撞擊，大地如一塊調了色的畫布，絢麗的色彩讓誰見了都會怦然心動。

但讓我心靈震撼的，卻是眼前的藍。藍得濃厚，藍得真切，藍得實在，藍得透亮。我找不到最恰當的詞語來確認這是哪一種藍。和天空的藍相比，它更加凝重。和大海的藍相比，它更加透徹。是哪個神靈把如此絕妙的藍搬運到青海湖呢。陽光的金子高高地墜落，摔打在湖面。我幾乎聽見了藍清脆的回響。它盡情地吮吸著陽光，愈加斑駁，明亮。面對青海湖的藍，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們誰也顧不上說話，只是忘我地貼近它——

它是含蓄沉靜的，又是奔放激揚的。是從容大度的，又是溫存細膩的。如果把南方水鄉的小河比作嬌柔女子，那么青海湖則令我想起被風沙磨礪，被日光錘打的西北漢子。青海湖的藍，是那漢子風塵仆仆后小憩時轉向自己內心的眼神。這藍是清涼的，類似夏日頭頂上的濃蔭，嘴里含的薄荷，手里捏的水晶玻璃。

起風了。風隱形的手不停地揉捏著那藍，使它擁有各種形狀：細密的鱗片，一個人滄桑的皺紋，樹一層層的年輪，涌動的絲綢……風更加用力，我看見細小的葉子被風舉起來，簌簌地搖響，喚起了一座森林的合唱。藍于是擁有了歌喉，敞開了自己沉寂的大門，贏得了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那些自水花中飛起的白色水鳥是它寄往人間的一封封信嗎？

在衣袂飄拂的動感中感受藍的肌膚。想象我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在它的肌膚上游走，在花朵一樣盛開的傷口里捕捉藍的魂魄。它的疼痛使我看見了一個叫做文成公主的女子的背影。傳說她在入藏途經日月山口時，把懷鄉的淚水傾注成廣漠的青海湖。那藍是一個人淚水和鄉愁的顏色嗎？我于是觸摸到藍的憂傷。

我相信青海湖的藍是有生命的。兩百萬年光陰的分分秒秒融入其中，留下的不僅僅是時間的痕跡，更有青海湖內在的血脈。那藍吐氣，飄散的是時間的芬芳，是青海湖記憶的碎片。我在它那里看到了時間的表情。

少數民族對青海的稱呼，在蒙語里，它被叫作“庫庫諾爾”，在藏語里，它被叫作“錯溫布”，都是“青顏色的大海”之意。為什么要叫做“青色的海”、而不叫做“藍色的海”呢？莫不是出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俗語？其實，青海湖水所以如此湛藍，因為湖面高出海面三千一百九十七米，比兩個泰山還高，湖水中含氧量較低，浮游生物稀少，含鹽量在百分之零點六左右，透明度達到八九米以上，因而，湖水就顯得更晶瑩明澈。

黃昏到來的時候，青海湖的藍漸漸地深了，近似濃墨。在暮色的引領下，一點一點向四周漫溢。那是行走的藍，走上湖岸，進入岸邊的藏包、泥土、風，風中的經幡，甚至是向青海湖垂掛下來的天空。我臨水而立，藍就經由我的眼睛、指尖、發梢進入我的身體。我心中充塞的各種喧囂被藍濡濕后一一抹去。

夜色使青海湖神秘而幽深，它無語的沉思散射出來的內在神韻有著震懾人心的力量。看不見那藍，但分明能感受到那藍沉靜中的內斂，積聚后的雄厚以及對人無法抗拒的穿透。在藍的最深處，一定有一支火焰的隊伍蘊蓄著青海湖內心的激情。

想起同樣在夜色中模糊的天空，我忽然覺得此刻的青海湖與天空有著某種相通之處。仰望天空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的渺小，臨近青海湖，同樣喚起我對自身的俯視和關注。對自身謙卑和渺小的認識，是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覺悟。大自然有著自己的語言，比如藍是青海湖的一種。善于傾聽自然的人，才會在擁擠的紅塵中抵達如水的清明。

我們在青海湖畔的藏包里小聚。青海湖遠遠地送來耳語，感覺我們正漂浮在那片藍色的水域之上，一雙母親的手將我們輕輕搖晃。我們是青海湖搖籃里的一群孩子。酥油茶很可口，酒散發著醇香。好客的藏包主人端酒吟唱西北民歌，唱得真摯粗放，酣暢淋漓。此刻，我們心中的藍被一種類似于硫磺的氣氛包裹著，幾乎就要被點燃。

可惜那晚沒有月亮。記得西北一位詩人朋友曾經寫過一首《青海湖月光》的詩：

青海湖

一座青青的羊圈

羊群和風浪爭先恐后

一盞馬燈風中搖晃

一片月光滑倒在青草上

我忘了腳下是崎嶇的青藏

他用青草形容青海湖的藍，使我領略了藍的豐美。而月光的細腳在它上面滑倒，這樣的藍一定光滑無比。

沒有看見月光下的青海湖固然遺憾，但遺憾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呢。比如這讓我感覺到青海湖的藍是豐富的、神秘的，它不同的面貌和神態給了我更多想象的空間。如果說想象，我愿意借用印象派音樂家德彪西的樂曲作想象的背景。音樂語言的多重和模糊構成的絕妙意境，一定最能展現月光下青海湖的藍了。

醉酒的我們磕磕絆絆地上路，青海湖的藍伴著水聲一直追隨在我們身后。我們迷失了方向，青海湖呢，它那迷人的藍和我們一起在高原上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