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友蘭
北大成立五十周年,北大哲學系擬刊行論文集,以為紀念。五十周年紀念,是一個說掌故的機會。
自北大成立到現在,這半世紀中間,國家經過了許多災難。雖然如此,中國社會的各方面或各部門,是一直在進步中的。我的這一些簡單的敘述,可以證明北大是一直在進步中的。這也就表示,中國的學術是一直在進步中的。
在我入北大以前,我在上海入中國公學的大學預科(略等于現在的高中)。我們的功課中,有論理學一門。在那時候,上海的學校,都講究英文原本教科書。不管什么教科書,教員都拿它當作英文讀本教。我們的這一位講論理學的先生,也不是例外。他選定的教科書,是耶芳斯的《邏輯初課》。這本書不能算壞,可是這位先生上課時所講的,并不是耶芳斯的邏輯學,而是耶芳斯的英文。講到關于“判斷"一章的時候,有一次他叫我站起來,問我judgment這個詞是如何拼的,在g 與m 中間是不是有e。
這位先生講了不久,就離職了。于是又換了一位先生。這位先生顯然也是沒有學過邏輯,可是他倒是真想講邏輯。這樣就引起了我對于邏輯的興趣。我自動地做耶芳斯的書后面的習題。有一天,有一道習題做不出來,我就到教員休息室請教。這位先生想了半天也沒有辦法。他說:“等下次上課時,我告訴你?!笨墒撬院鬀]有再來上課,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在那個時候,實在是沒人真懂得邏輯。嚴復先生出了一部《名學淺說》,又翻譯了半部《密勒名學》,在當時就名震全國,成為西學泰斗了。我那時候,沒有學到邏輯,不過倒得了學西洋哲學的興趣。民國四年我在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畢業,就決心要學哲學。我們畢業時,我們的科主任問我們同班學生以后的計劃,我說:“我要學哲學?!彼f:“你想當孔夫子呀?!?/p>
在那時候,要學哲學,必須入北大。北大是那時候中國唯一的大學。照它的組織,文科設中國哲學、西洋哲學、印度哲學三個學門(即三個學系)。但事實上自民國三年起,只設有中國哲學門。據說,自民國四年起,要添設西洋哲學門,因為已經請到了一位專門研究西洋哲學的周慕西先生擔任教授。我得到這個消息,很是興奮,即在上海報考北大文科西洋哲學門。
在那時候,一般人還以學校為變相的科舉。上大學為的是得個入仕途的“出身”。“出身”以法科為宜,很少有人愿意入文科。所以北大對于愿入文科的人,特別放寬入學考試的條件。報考法科的人,必須有大學預科畢業的文憑、報考文科則不需要。我當時拿著大學預科畢業的資格報考文科。那位主持報考的職員,很替我可惜。他勸我萬不可白犧牲我的資格。他又替我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先報考法科。如果取了以后,仍愿入文科,可以轉科。他說:“從法科轉文科是一定可以準的。從文科轉法科,那就非常困難了?!?/p>
我接受了他的折中辦法,報考法科,那時候北大繼承清朝京師大學堂的余風,國文及中國史地的題目,都是考進士的殿試策問的體裁??贾鞫加悬c莫名其妙。可是我也竟然考取了??既∫院螅搅吮逼?,才知道西洋哲學門還是不開,周慕西先生早已去世。當時我很失望,不過還是提出改入文科中國哲學門。周慕西先生死后,他的書約有兩三書架,捐入北大圖書館。在那時候,他的這批書,也就是北大圖書館中僅有的西洋哲學書了。
我算是北大中國哲學門第二班學生。在我們以前有一班,是民國三年入學的。我們的學門,既然是中國哲學門,所以功課以中國哲學為主。主要的功課是經學,中國哲學史,諸子哲學,宋學(即宋明哲學)。
諸子哲學,第一、二班合并上課,由陳介石(黻宸)先生講授。他的浙江溫州一帶的土話非常難懂,所以他上堂很少開口。當時北大承京師大學堂之風,教授講究編講義,講義用油印印出,每次上課時,有一個聽差,站在講堂門口分發。介石先生的講義特別多。上堂以后,一言不發,拿起粉筆就寫講義以外的議論。他的諸子哲學,是從伏羲講起。講了一學期,才講到周公。有一次有個同學問:“照這樣講,什么時候可以講完?”他回答說:“哲學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要講完,一句就可以講完。若要講不完,永遠講不完。”他的思想,本來是接近佛學及陸王一派的道學的。他的說法,很有禪宗的意味。照我們現在的看法,他此說的毛病,在于將哲學與哲學史混為一談。哲學也許可以是如他所說的,但是諸子哲學這門功課是講哲學史。無論哲學是不是如他所說的,這一段哲學史總不是一句話可以講完的,也不是永遠講不完的。
陳介石先生的話雖不易懂,但是他學識淵博,態度誠懇,我們一、二兩班的學生,無形之中受他的影響很大。我們都愛敬他。不幸他于我們入學的第二年暑假中就去世了。
我們的宋學,先是沒有人講,后來請到了一位先生。他上了幾次課,發了三頁講義。在那三頁中,他主張:水為萬物之源。我們全班很不滿意。那時候我是班長,同班叫我向文科學長(等于現在的院長)夏錫祺先生交涉。學長說:“他的講義有什么不妥,你們可以指出來我看,不過你們在堂上千萬不可向某先生有什么表示。”我們于是寫了一篇“批判”,約有十幾條,交與學長。過了一天,我去見學長,他拿著我們的“批判”,抱著水煙袋,停了半天,然后說:“你們的文章很好,是你們自己寫的嗎?”我說:“學長不信,可以考試?!彼矝]有說什么。過了幾天,舍監把我叫去,說:“某先生如果講得不好,你們可以當堂質問他。”我說:“夏學長說,不準我們對他有直接的表示?!鄙岜O說:“彼一時,此一時也?!蔽覀兊昧诉@個暗示,第二天抱著《宋元學案》上課,當堂質問。那位先生果然下次就不來了,后來我們的經學教授陳石遺(衍)先生知道了,把我們大加申斥。以后我們的宋學一課,就由馬夷初(敘倫)先生講授。

1954年,北大哲學系教師與蘇聯專家在未名湖畔合影(二排中為馮友蘭)
我們二年級的時候,蔡元培先生到校了。他到北大,先換文科學長。新學長是陳獨秀先生。從此以后,文科的教授也多了,學生也多了,社會對于文科也另眼看待。學校是變相的科舉這一觀念打破了。學生中間,開始覺得人大學的目的是研究學問,并不是為得個人仕途的“出身”。
陳獨秀先生專任學長,沒開功課。我也沒有見他作過公開的講演。在我們這一班中,他有一件趣事。
我們在民國七年畢業的時候,全體師生照了一張相。陳先生與梁漱溟先生坐在一起。梁先生態度恭謹,陳先生則很豪放。他的一只腳,直橫伸到梁先生面前。等到相片洗出以后,我們送一張與陳先生。他一看,說:“很好,只是梁先生的腳,伸出太遠一點?!蔽覀兊陌嚅L孫時哲(本文)說:“這是先生的腳。”陳先生也為之大笑。
胡適之先生到北大的時候,教低一班的中國哲學史。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就在這個時候以講義的形式出現。我們這一班的中國哲學史,則由陳伯弢(漢章)先生講授。我們從第二年級起,就上這門課,一直上了兩年。有一天上課時,陳伯弢先生拿著胡先生的講義,笑不可抑,說:“只看這個講義的名稱,我們就可以知道胡某人不通。哲學史已經是哲學的大綱了。哲學史大綱,豈不成了大綱的大綱?”當然陳先生的這個批評的毛病,也是在于將哲學及哲學史混為一談。哲學史并不就是哲學,更不是哲學的大綱。因此哲學史大綱,并不等于哲學的大綱的大綱。
北大在蔡先生的改制之下,中國哲學門改為哲學系,包括中國哲學及西洋哲學。但是我們一、二兩班,關于西洋哲學的功課,實在有限得很。當時只有陳百年(大齊)先生為我們講過哲學概論。我們對于西洋哲學的知識,也就是從這門功課里得到一點。
在北大,我雖然沒有學到西洋哲學,但是對于中國傳統的學術思想,總算是入門了。這三年的工夫,使我得到關于中國傳統的學術思想的“科班訓練”。這對我以后的研究工作,當然有很大的幫助及影響。
在北大的哲學系(在當時是全國唯一的)中,認真講西洋哲學的教授,我想當以張真如(頤)先生為第一人。不過這都是我們畢業以后的事了。以現在的北大哲學系與我們當學生時候的哲學系比,我一定要說:“漢之得人,于茲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