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 草

2007年10月24日,一聲排山倒海的巨響從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傳出。隨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國自主研制的第一臺月球探測器——嫦娥一號衛星冉冉升空,奔向月球的懷抱,它將中華民族的嶄新高度鐫刻在太空之中。
那一天,八十歲高齡的葉叔華親眼見證了這一載入歷史的偉大時刻。此前,她所積極倡導的VLBI(甚長基線干涉測量)技術,為成功探月的嫦娥一號進行了精確測軌?;鸺盏哪且豢?,葉叔華的心中充滿著激動與自豪。
在葉叔華的心目中,天文學并不是枯燥乏味的,而是浪漫且美麗的。然而,少年時代的葉叔華并不知道這門學科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從來沒有想到,長大后的自己會在這個領域奮斗耕耘一輩子。
葉叔華是廣東人,出生于1927年。那一年12月,廣州起義爆發,革命的火種在這個城市中迅速蔓延。因為戰爭,葉叔華的青少年時代,經歷了多次遷徙。
1935年,葉叔華跟隨家人去了香港生活,她在那里求學,一直讀到高一。1941年12月,日軍占領香港,社會十分動蕩。次年,葉叔華收到了一位同學的來信,告訴她廣東的樂昌縣有一所政府辦的華僑第三中學收容華僑學生,建議她可以去那里繼續學習。
葉叔華便跟著父親的一位朋友來到了樂昌。這是一次長途跋涉的行程,葉叔華還記得,她走了整整一天,把腳都走腫了,之后才搭到了船回到內地。
華僑中學給學生供給食宿,但學校的條件非常艱苦,十個人睡一個大通鋪,上廁所只能去村里蹲茅坑,洗澡也只能去附近的小河灘邊解決,一開始她非常不習慣。學校每餐一大碗紅米飯加一小碗豆子,天天如此。每十天食堂會加一次餐,這是唯一能吃到肉的時刻,只是,那少得可憐的肉片只有指甲蓋大小,但已是非常珍貴。
盡管如此,同學們依然十分用功地學習,顛沛的生活讓學生們更懂得珍惜,彼此親如一家。
1944年,日軍迫近,所有的機關和學校都遷到西北角的連縣。那一年,父親帶著家人回到廣東,全家一起來到連縣,葉叔華和兩個弟弟都轉學到當地的學校。比起樂昌的華僑學校,這所學校的條件要好很多,葉叔華這才真正接觸到數學、物理等學科,也領略到了其中的魅力。
然而,那時候的葉叔華,真正喜歡的卻是中外文學,特別是中國的古文。高三即將畢業時,葉叔華面臨著大學專業的選擇,她十分希望今后能朝古代文學領域發展。因為在她看來,中國五千年流傳下來的悠久文化,需要有人把它發揚光大,而她想做的就是這么一個人。
對于葉叔華的志愿,父親卻不同意,他生怕女兒讀了古文,將來找不到工作。于是,他建議葉叔華學醫。偏偏葉叔華最怕的就是血,父親的建議她堅決不同意。于是,雙方商量之后,葉叔華做出了折中的選擇:考數學系,畢業后做一名老師。
1945年,中山大學到連縣招生,葉叔華以理學院考生第一名的成績,進入了該校的數學天文系。
天文與數學是相輔相成的。大學一年級時,每周都會有幾節天文學的基礎課,當時上課的老師口才很好,老師的耐心講解使天文學不再是一門難懂的學科,它轉而成為了一門充滿斑斕色彩又能應用的學科。漸漸地,葉叔華愛上了這門博大精深的學科。大二時,數學和天文分系,她選讀天文專業。
大學時代的歲月,青澀而美麗。正是在這最美好的年紀,葉叔華認識了未來的伴侶程極泰,他們都喜歡天文和音樂,并在之后攜手走過了一生。
程極泰比葉叔華大四歲,他曾在武漢大學就讀礦冶工程專業。由于熱愛天文,大學一年級時,他就發表了幾篇關于天文的文章,受到了不少的關注。當時有老師提議,不如轉去學天文吧。
那時候,中山大學是國內唯一開設天文系的大學,程極泰不惜降級一年,來到廣州,攻讀自己夢寐以求的專業。在綠樹成蔭的校園中,他和葉叔華相遇了。兩個人志趣相投,熱愛天文,也喜歡音樂。他們的手輕輕地牽在了一起,他們一同探討天文與數學,一起完成了關于宇宙膨脹的畢業論文。在學習中,兩人的愛不斷升華。
大學畢業之時正是1949年6月,廣州仍在等待解放,沒有單位招人。在父親的幫助下,葉叔華與程極泰一起去香港當了數學老師,葉叔華教初中,程極泰教高中。
雖然已經二十出頭,但葉叔華卻長得特別嬌小。剛剛進入學校時,別人總以為她還是個學生。當她第一次主持新生入學考試時,她在黑板上寫著試題,教務處的職員見了,大聲責備說:你是哪個班的學生,怎么在黑板上亂涂亂寫!
但很快,葉叔華就因為上好的口才和獨特的教學方式,得到了學生和校方的認可,程極泰更成為了特別受歡迎的老師。那個年代,在香港做老師是一個不錯的職業,收入豐厚,而且很穩定。然而,葉叔華和程極泰卻始終惦記著心中的天文夢想,他們一直在尋找機會,重新回到這一領域中。
1950年暑假,葉叔華和程極泰來到南京,他們叩開了紫金山天文臺的大門,毛遂自薦。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天文臺只愿意招收男士,葉叔華被拒之門外。
葉叔華很不服氣。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十分出色的人,怎么卻在這里找不到絲毫立足之地。一氣之下,她給當時的紫金山天文臺臺長張鈺哲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列舉了5 大“不應該不用自己”的理由。
這份勇氣與執著,打動了張臺長。1951年暑假,葉叔華和程極泰放棄了香港的安穩工作,來到了上海。程極泰去了復旦大學教數學,葉叔華則在苦苦等待4個月后,于當年11月進入了紫金山天文臺下屬的徐家匯觀象臺,成為了那里的第一位女性工作人員。
理想和現實之間,有時候總會有很大的偏差。
徐家匯觀象臺是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的前身。1874年,上海建立徐家匯觀象臺,主要從事氣象和時間工作,為上海和沿海的船舶服務,當時有“遠東氣象第一臺”之稱。到了1900年,從事天文研究的佘山觀象臺建立了,這也是當年遠東第一的天文臺。1926 和1933年,徐家匯觀象臺與非洲的阿爾及爾、美國的圣地亞哥,因為緯度相近,經度約相差120 度,構成地球上的等邊三角形。在1926年、1933年的第一、二次國際經度聯測中,被取為基本點,當時的設備是不錯的。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徐家匯觀象臺的設備一直沒有改善,而且日久故障頻發。1950年12月,華東軍管會接管了徐匯和佘山觀象臺,除氣象部門軍管之外,其余主要由紫金山天文臺接管。直到1962年,該兩臺合并為上海天文臺,直屬于中國科學院。

葉叔華的國立中山大學數學天文系畢業照

1964年,葉叔華在丹容等高儀上觀測
由于戰爭的原因,葉叔華剛進入徐家匯觀象臺時,那里的設施設備都已十分老舊和落后。整個觀象站只有4 個人,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刻板地觀測、計算、接收時號、校對天文鐘、發播時號。
這與葉叔華想象中的天文工作完全不一樣,她深深地失望了,甚至有些厭倦這份工作。
初來乍到上海的葉叔華,在生活上同樣有著諸多不習慣:聽不懂上海話,不適應這里的氣候。由于徐家匯與復旦大學離得遠,當時也沒有發達的公共交通,她和程極泰只能分居兩地,只有周末才得以相聚一次。
生活上的艱苦還能夠克服,但工作上得不到認可,著實讓葉叔華備受打擊。新中國成立后,各方面建設都需用全國統一的精密地圖,經度測量又需要提供世界時。當時,我國天文授時精度在全球排名常常在最后幾名之列。徐家匯觀象臺落后的時間服務,經常受到測量部門的詬病。1955年,在一次與測繪部門共同召開的會議上,一位測繪專家拿著徐家匯觀象站的數據,直言不諱地說:不用你們的結果還好,用了你們的結果,反而把我們的工作搞壞了。
如此尖利的批評,像一根針般扎進了葉叔華的心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從事的這份工作,對于中國的天文事業而言,是有多么重要。倔強的她就像當年勇“闖”紫金山天文臺一樣,不服氣、不服輸,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1958年,徐家匯觀象臺開始著手籌建中國自己的世界時綜合系統。當時,國際領先的時間工作機構一共有兩個,一是總部設在法國的國際時間局所訂的世界時系統,由39 個天文臺組成,另一個是蘇聯的標準時刻系統,有17 個天文臺加盟。那時,中國只有徐家匯觀象臺和紫金山天文臺兩個臺站,按照國家要求,中國的世界時綜合系統不能依靠法國和蘇聯,而是要有自己的計算方式,同時也要保持長期穩定。

葉叔華院士(上右一)正在向學生們講述有關天體力學問題
那一年,徐家匯觀象站的幾位骨干分別去了外地籌建天文臺,站里的老員工只剩下葉叔華。她帶領著課題組,經過幾個月的時間反復試驗,終于找到了適用的數學模型。經過不懈努力,我國世界時測時精度從1962年開始進入先進行列,1964年,躍居世界第二位,并在此后一直保持在世界前列。1965年,我國的綜合世界時系統通過國家鑒定,科技部正式作為時間基準向全國發布,并正式提供給大地測量、國防軍工和科學實踐等部門使用。北京時間的精準報時,從此回響在960 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
根據洪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土地利用情況,選擇5個典型樣地進行調查,分別是森林(Forest)、濕地(Wetland)、農田(Farmland)、退耕林地(Forest returned from farmland)、 退 耕 濕 地 (Wetland returned from farmland)。
與此同時,葉叔華一直在關注全世界天文研究領域有哪些最新進展。她意識到,VLBI 技術和激光測距等空間技術已經成為當時非常先進的技術,于是,她大膽地提出了研究VLBI 技術的想法。
從事VLBI 技術研究,需要一臺25 米射電望遠鏡,但當時,這方面的條件是缺乏的。葉叔華去了北京,拜訪了電子工業部的一位處長,沒有得到支持。葉叔華不肯放棄,她在這位處長的辦公桌前站了15 分鐘,最終見到了副部長,得到了支持。
之后,VLBI 在中科院立項。1973年,在葉叔華帶領下,上海天文臺在第一研究室建立了射電天文研究小組,從事VLBI 技術的研究。
1979年,作為中間試驗,6 米射電望遠鏡在上海建設完成。1986年1月,在葉叔華的帶領下,上海天文臺完成了“關于發展中國VLBI 網的建議書”,規劃了中國VLBI 網的概貌:新建烏魯木齊VLBI 站、改建昆明10 米天線為VLBI 站、升級上海VLBI 數據處理中心等。建議書經過天文委員會推薦,中科院同意立項,確定為天文口“七五”期間重大項目,項目命名為“VLBI 網二期工程”,工程總負責人為葉叔華。1987年,25 米射電望遠鏡建成,同年12月在上海開幕。1994年建成烏魯木齊25 米射電望遠鏡。
在此之后,VLBI 在我國探月工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因此得到上海市和中國科學院的支持,合建口徑65 米的大型射電望遠鏡,位列世界第三,分別為嫦娥一號、嫦娥二號、嫦娥三號和四號精確測定軌道,為航天事業保駕護航。
在繁重而艱難的科研工作中,老伴程極泰一直給予葉叔華默默的支持,在困難時刻,給了她最大的鼓勵與支持。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葉叔華開始醞釀“亞太空間地球動力學國際計劃”。1995年7月,葉叔華為了爭取更廣闊的國際合作空間,準備前往美國參加“國際大地測量與地球物理大會”。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那一次程極泰不小心摔斷了股骨頭,亟需進行手術。
究竟是該留在家中照顧丈夫,還是去美國參加會議,葉叔華陷入兩難境地,事業和家庭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部分,她無法做出抉擇。程極泰深深明白葉叔華此行的重要意義,他鼓勵葉叔華不要放棄美國的會議。葉叔華咬著牙狠了狠心,請求醫生盡早做了手術,然后將老伴委托給同事照料,而她則帶著復雜的心情登上了飛機。
在那一次的“國際大地測量與地球物理大會”上,葉叔華提出的國際合作項目計劃得以通過。次年,該計劃在上海啟動,20 個國家和地區參與其中,中央局總部設在上海天文臺,首屆主席則由葉叔華擔任。對于妻子的成就,程極泰由衷地感到驕傲。
翻開葉叔華的履歷,上面寫滿了各種榮譽: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85年當選為英國皇家天文學會外籍會員,1981年起,擔任上海天文臺臺長,1988年當選國際天文聯合會副主席……曾榮獲全國科學大會和中科院重大成果獎、上海市科技進步獎一等獎、中國天文學會成立90 周年最高榮譽獎……
1997年,經申報并獲國際天文組織批準,紫金山天文臺把該臺發現的第3241 號小行星被命名為“葉叔華星”。
六十多年來,葉叔華從未停止在天文學領域探索的腳步,即便如今已92 歲高齡,她依然每天堅持前往上海天文臺,從早上9 點,一直工作到下午。她的身體依然硬朗,思路特別清晰,她還會參與臺里的各項工作,積極推進中國天文事業的發展。
近年,葉叔華建議在上海建大型天文館,該館是上海市科技館的分館,基建已完成,兩三年后可以開館。此外,她還積極推動在上海建立SKA 的科學數據中心,并爭取今后成為亞太地區的中心,SKA 是當前國際天文界的最大合作項目,將持續50年。另外,她還正在推進在空間放兩個30 米口徑的射電望遠鏡,可以單獨觀測,也可以聯合地球上SKA、貴陽的天眼和其他大型望遠鏡聯合觀測,這將是國際上領先的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