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穎


我對秦腔有限的認知來源于那句“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的網絡俗語,以及近年來,一些藝人將秦腔與流行說唱相結合,名之曰“本土搖滾”的電視制作。但作為南方人,對于這類“吼”唱,除了驚愕于他們的嗓門之高,表演之聲嘶力竭,實感無福消受,只能敬而遠之。而時值昆山舉辦“百戲盛典”,翻看劇目表,有來自陜西戲曲研究院出品的秦腔《李十三》,不覺好奇心萌發,很想見識一下以“吼”名世的秦腔,如何攪動氤氳繾綣的江南氣息。
整劇看下來,觀念修正是必要的:整出戲,但聽得歡音跳脫、苦音凄婉,彩腔華麗、花腔高亢,旦角委婉、老生蒼涼……實在不是一個“吼”字可以囊括。
但對我來說,這部戲最引人之處,不在于見識了秦腔曲式的豐富和唱腔的多樣,而在于李十三扮演者,梅花獎得主譚建勛對這個角色的精彩演繹。此劇寫清代陜西著名劇作家李芳桂,在求取功名走傳統儒生之路的同時,醉心于戲文創作,與民間皮影戲班交往密切。其創作的《春秋配》《火焰駒》《白玉鈿》等戲文,傳揚一時。但其熱衷曲藝的行為卻為同窗好友田東升所不齒。時值白蓮教起義,皮影戲被當作宣揚白蓮教的“玄燈匪”,被朝廷查禁。李芳桂為搭救皮影藝人與擔任洋縣縣令的田東升發生沖突,被迫辭去洋縣教諭一職,田東升還上報陜西巡撫革去了李芳桂的功名。李芳桂心灰意冷回到故鄉,痛定思痛,決意舍棄功名,一心寫戲。后升任山陜巡按的田東升向嘉慶帝誣告李桂芳“暗藏禍心,以紙人紙馬興妖”,嘉慶帝下旨捕殺。李桂芳身負戲文出逃,在風雨交加中咳血而亡。
前半部鋪陳,李桂芳性格寬厚詼諧,和底層皮影藝人切磋時他忘情投入、怡然自得,被田東升告誡勿與藝人為伍時,他嘻嘻哈哈、不以為然;微胖略佝的身軀、喜眉笑眼的扮相,不徐不疾、一搖一晃的步態,生動地勾繪出一個封建時代熱衷曲藝的非典型讀書人形象。后半部,隨著戲劇沖突的加劇,激烈的劇情讓我們看到主演譚建勛深湛的功力:見到被無端拷打的藝人時,他全身劇烈戰栗顫步前行,表達出內心強烈的激憤;在空闊的舞臺,他以一系列高難度的跨、轉、滾、翻,將在風雨中踉蹌前行的艱難表現得淋漓盡致;當面對人生無望的絕境,他以撕心裂肺般的唱腔表達出內心的絕望、憤懣與抗議,直唱得人頭皮發麻、憂心如炙。
作為一個戲曲外行和現代觀眾,如果不是主角精湛的表演,我不知是否有耐心在劇場中坐上近三個小時。畢竟,如果單純從故事或情節吸引力的角度看,傳統戲曲無論如何,都無法與電影、電視劇爭勝的。但正是因了譚建勛精彩的演繹,我對情節的追求,轉化為對人物情感的體悟以及對演員在表現這種情感狀態時的表演功力的欣賞。那些日常的行、走、坐、臥,喜、怒、驚、懼,在演員的一招一式中,轉化為美的符號,連綴成美的華章,而這,當是戲曲相較于電影和電視劇,獨特的魅力所在。
還記得多年前看電影《霸王別姬》,其中有一個場景:出逃的小豆子(少年蝶衣)偶遇名角出行千人捧萬人追的狂熱場面,在人聲鼎沸的戲院中,看著戲臺上風華絕代的名角,小豆子淚流滿面,隨即放棄出逃回到戲班,接受在毒打中學戲、苦練成角的命運。這一幕一直印象深刻卻難以感同身受,以我可憐的觀劇經歷去想象舊時名角的舞臺表現力,是不切實際的;以當今戲曲的境遇去遙想昔日名伶顛倒眾生的絕代風華,是困難的。但觀看《李十三》,還是讓我強烈地感受到功力深湛的名角對于傳統戲曲的重要性,他就是舞臺的核心、“看點”和靈魂所在。成功的戲曲表演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演員的表演能力,這其中沉淀著數百年來戲曲藝人們的探索和積累,包含著表演者個人歷年的苦練和對角色、對世故人情、對藝術的個性化體悟,鮮活的形象在眉飛、眼轉中呈現,賞心悅目的舞臺在起霸、走邊的程式中完成,戲曲之美、傳統戲曲的“看頭”,皆依賴于演員唱、念、做、打的功夫。這大概也正是舊時代戲曲采用“名角挑班”的組織形式的原由。
時代的變遷徹底改變了舊有戲曲的組織模式,但改變不了戲曲表演必須靠有功力的演員擔綱的事實,在演藝形式多種多樣的今天,這也是戲曲藝術的立足之本。寫到此,不覺聯系到“振興傳統戲曲”這個特別艱難的話題,除了戲曲進校園、培育年輕觀眾,和流行文化嫁接、降低欣賞門檻等方式外,我想如何讓體制變革更有利于培育名角、打造名角,也是一個應該深思和面對的問題。
在國家體制的保護下,質樸蒼涼的秦音得以跨越遙遠的距離,唱響于富貴溫柔的江南,彰顯這盛世繁華。但我更想祝愿,古老的戲曲藝術能夠被一代代藝人潛心鉆研、呵護,傳之久遠、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