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玉臺書史》看中國古代書法史中女性書家的地位

⊙ 李豪東

縱觀中國書法藝術的發展史，歷朝歷代不乏書法大師，諸如王羲之、歐陽詢、顏真卿、米芾、趙孟頫等，他們在中國書法的發展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查閱歷代書法文獻，男性書家的引征不僅在數量上占據絕對優勢，且著述詳盡，而女性書家的介紹則相對較少。比如南朝時期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收錄古代書法家共70人，其中女性書家僅錄入“衛夫人”1人。同樣在南朝時期，但比羊欣稍后的庾肩吾《書品》列123人，女性書家僅有“衛夫人”及“李夫人”2人；王愔《文字志》三卷中所錄書法家共120人，其中女性書家僅錄入“左姬”“皇甫規妻”“衛夫人”3人。其后，唐張懷瓘《書斷》列104人，宋代書法家朱長文著有《續書斷》一文列善書者94人，這兩部著作的女性書家加起來不超過10人。

據馬宗霍的《書林藻鑒》記載，中國書法史上最早的女性書法家是先秦時代與孔子同為鄉里的秋胡之妻。因為秋胡外出3年，妻子在家十分思念在外的夫君，閑暇時經常書寫有關思念夫君的信件，無意中竟然創作出一種叫作“雕蟲篆”的書體來。[1]其后，歷朝歷代都涌現出諸如漢之蔡文姬、晉之衛夫人、唐之武則天、宋之李清照、元之管道昇、明之邢慈靜等一批女性書家。但從古代有關書畫的著述來看，對于女性書家大都限于一般性的簡單介紹，即便是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這樣的顯赫人物，南朝羊欣僅用一句話概括為：“晉中書院（郎）李充母衛夫人，善鍾法，王逸少之師。”[2]

一、關于女性書家的著述

對于古代女性書家的特別關注，首先出現在明初陶宗儀所著《書史會要》中，書中在全面收集、評論歷代書家的同時，也力所能及地將歷史上的女性書家收錄其中，但是其中達官貴族加上名媛、名妓之善書女子，也只有區區14人，無論是在女性書家的數量還是敘述的內容上，該書遠不夠詳盡和充分。[3]

《玉臺書史》是清代厲鶚在研究前人有關書畫論著的基礎上，將歷代女性書法家的資料收集起來，并分類加以引述，為中國歷史上首次專門收錄女性書家的匯編體書史著作。相對于《書史會要》，該書不僅專門集錄女性書家，而且對女性書家的收錄人數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數量。《玉臺書史》全書共約兩萬余字，分為宮闈、女仙、名媛、姬侍、名妓、靈異、雜錄七大類，其中共收錄歷代善書女性書家共213人，部分人物輔以傳記，大多講前人有關著述摘錄整理并列出出處。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中所言：“是書輯歷代婦女之能書者為一編，各具一傳，有畫跡者附之并錄其題跋，各注所處無一字無來歷。內分宮闈、女仙、名媛、姬侍、名妓、靈異、雜錄七門，宮闈得四十九人，女仙得七人，附尼一人，名媛得一百四人，姬侍得十二人，名妓得三十三人，靈異得二人，雜錄三人頗為賅備。”[4]《玉臺書史》由歷代書畫論著入手，更加全面地整理了歷代“善書”女性，不少此前不聞于世的女書家得以重新認識和整理。由于這種相對詳備的資料收集針對女性，而且基本上囊括了自先秦至明代編撰在冊的善書女性，從某種角度上有其一定的代表性，亦為后人研究古代女性善書之事提供了很好的史料借鑒。

《玉臺書史》不僅于中國古代書法史具有開創之功，對于當下的書法研究亦有積極的社會意義。仔細分析該書收錄歷代女性書家的相關史料，我們不僅可以縱觀歷代女性書家的風采，也可以窺見女性書家在中國古代書法史中的地位和狀況，同時從更深層次的角度去探求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

二、《玉臺書史》所體現中國古代女性書家的地位

縱覽《玉臺書史》對于歷代女性書家的資料收集，不難看出編撰者對前人史料搜集所下的功夫，但由于諸多原因，《玉臺書史》仍然存在一些不足和問題。譬如書中對于很多女性書家的相關記錄不夠詳盡充分；有些僅做簡單的介紹而已，而和書法相關之事只字未提；有些則是在大量的身世敘述之后，談到和書法有關的詞句時描寫得極為簡短，如描寫安妃劉氏的兩部分內容，第一部分主要記錄了劉氏的身世及入宮受寵的經歷，第二部分主要記錄了安妃所留遺書的忠君愛君內容，而對于其書法藝術的關切和評判則很少：

安妃劉氏，安妃本酒保家女，初事崇恩宮。宮罷，出居宦者何欣家。內侍楊戩譽其美，復召入。明達貴妃以同姓養為女，遂有寵。為才人，進涉妃。政和四年加貴妃，朝夕侍上。擅愛專席，林靈素以技進，目為九華安妃。肖像於神霄帝君之左。宣和三年薨，謚明節和文，冊贈為皇后……明節劉后一時遭遇，寵傾六宮，忽苦瘵疾，臨終戒左右曰：“我有遺祝在領巾上，候我氣絕，奏官家親自來解。”語畢而終。左右馳奏，上至哀慟，悲不自勝，領巾上蠅頭細字。其辭云：“妾出身微賤，而無寸長，一旦遭遇圣恩，得與嬪御之列。命分寒薄，至此夭折，雖埋骨于九原，魂魄不離左右，切望陛下以宗廟社稷之重，天下生靈之眾。大王帝姬之多，不可以賤妾一人，過有思念，深動圣懷。況后宮千計，勝如妾者不少，妾深欲忍死，面與君父訣別，謫限已盡，不得少留，冤痛之情，言不能盡。”[5]

書中還有些關于女性書家的介紹，則是側重宣揚古代婦女忠烈節操的行為，亦或是肯定古代婦女忠君守家的思想，如描寫封絢和張秾二位書家：

封絢，殷保晦，妻封敖孫也。名絢，字景文，能文章草隸，保晦歷校書郎。黃巢入長安，共匿蘭陵里，賊悅封色，欲取之。封罵曰：“我公卿子，守正而死，猶生也。終不辱逆賊手，遂遇害。[6]

張秾，張俊有愛妾，乃錢塘妓張秾也。頗涉詩書，俊文字，秾皆與之，柘皋之役，俊發書屬秾照管家事。秾報后引霍去病趙云事以堅其心，且言今日之事。惟在宣撫，不當以家為念，勉思報國，俊以其書繳奏。上大喜，親書獎諭，以賜秾，仍加封雍國夫人。[7]

從《玉臺書史》的整體內容來看隋代之前的相關記載和表述過于簡單，而唐代以后女性書家的相關史料又相對冗雜，且多集中在對其身世和家族來源的敘述上。此外，書中對于歷史上知名度較高的女性書家，進行大量引述，對于歷史上認知度相對較低的女性書家，引用的相關資料則極為簡短和匱乏。這也恰恰暴露出《玉臺書史》僅是對前人所述女性書家資料的整理和匯編，基本上沒有第一手資料和原創性的著錄，而且厲鶚在引用前人的著述或題跋時，對于相關資料的征引缺少調查和追溯，對個別書家是否確有其人的問題也未做全面考證，以至于后來的引用以訛傳訛，出現錯誤。如對桓夫人的描述：

桓夫人，唐人書評云：桓夫人書，如快馬入陣，屈伸隨人。[8]

此處“桓夫人”，經張金梁先生多方考證書史上并無此人，懷疑南宋陳思在謄稿《書苑菁華》的過程中，誤將“衛夫人”后的“桓玄”變為“桓夫人”。[9]而厲鶚在沒有充分研究和調查的基礎上，也將這位書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桓夫人”位列善書女性的“名媛”部分。

又如描寫楊皇后及楊妹子部分：

楊皇后，寧宗恭圣仁烈楊皇后。少以姿容選入宮。慶元三年四月，進封婕妤。五年進婉儀。六年進貴妃。恭涉皇后崩，中宮未有所屬，貴妃與曹美人俱有寵。韓侂胄見妃任權術，而曹美人性柔順，勸帝立曹。而貴妃頗涉書史，知古今，性復機警，帝竟立之。皇子昀即位，加尊號壽明仁福慈睿皇太后。[10]

楊妹子，馬河中遠進御及賜貴戚畫，寧宗每命楊妹子題署。有楊娃印章，楊娃者寧宗恭圣皇后妹也。書法類寧宗，以藝文供奉內庭，其跡惟遠畫見之。[11]

此處“楊妹子（楊娃）”經啟功先生對國內外遺存的題字作品進行仔細研究，結合大量詳實的文獻資料論證：此處“楊妹子”與上文中所提“楊皇后”實為一人，而非“楊皇后”之妹。[12]

除此之外，在《玉臺書史》論及女性書家的一般性介紹時，極少以獨立的身份出現，而偏重于對于其父、其夫的交代。她們在文字的記載中經常以從屬男性的地位來確立自己的身份，如某女、某侍人、某夫人、某氏，或者某某孫女、某某侄女等，這種現象，在古代中國的書畫論著之中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即便對于書法史上頗負盛名的書法家衛夫人，有關記錄的文字中也要標明“晉汝陰太守李矩之妻”和“晉中書院李充母衛夫人”的身份來進行說明。[13]《玉臺書史》中所列女性書家多以姓氏為準，極少將完整姓名羅列其中。據初步統計，此書列出姓氏而未列出名字的女性書家（不含宮闈所列皇后、嬪妃及公主49人）多達57人，造成了很多有記錄的女性書家有姓而無名。而對于漫長的中國書法史來說，又有多少愛好文翰和極富書法天賦的女性因為世俗的偏見被埋沒，而今已無跡可尋。

通過仔細分析《玉臺書史》對于歷代女性書家的引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首先，書中對于女性書家的介紹，偏重于身世和封建倫理綱常的描述，而缺少對其書法藝術成就的介紹和總結；其次，從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的家庭地位來看，因為古代女性完全依附于男性的的原因，古代女性書家在古代書法史中也處于從屬地位；第三，對于古代女性書家相關資料引述的完整性和真實性有待于進一步提高。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此書恰恰反映出中國古代書法史中長期以來對于女性書家的漠視。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傳統觀念，另一個是長期以來中國古代書法群體對于女性的漠視和淡化。在中國書法發展兩千多年的時間里，雖然不乏稱贊女性書家的溢美之詞，但都未出現針對女性書家編撰的任何史料書籍。直到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才出現針對女性書家的匯編體著述《玉臺書史》，這不能不讓人嘆息此書來得太遲。

三、古代女性書家長期處于從屬地位的原因

女性書家在中國古代書法史中的從屬地位，和中國古代社會傳統的倫理道德有著很深的關聯。西漢董仲舒利用了陰陽家的神學觀，說明“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尊卑關系是維系社會發展的基本關系，歷代統治者也以此為封建倫理道德的基本標準之一。由此為“貴陽賤陰”“男尊女卑”的倫理觀念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后班固、班昭等對《禮記》《儀禮·喪服》中的“三從四德”作了迸一步闡述與發揮，繼而成為歷代封建王朝禮教的核心內容。自兩宋以后，宋代的皇權極力推行程朱理學，其影響進一步擴大。程朱理學的基本觀點就包括“存天理，滅人欲”，在現實社會體現為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三綱五常”。這其中就規定女性不許問政，從而徹底杜絕了婦女參與政治的機會，女性在家里“相夫教子”成了古代封建社會亙古不變的教條，“男尊女卑”的觀念抬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家族的統治權完全掌握在男性手中，女性在經濟和物質上完全處于從屬地位，導致長期壓抑之后，便很難在藝術道路上進行發展。正如蔡元培先生在《中國倫理學史》中所指出的：“自宋以后，凡事舍情而言理，目寡婦之再醮為失節，而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于是婦女益陷于窮而無告之地位矣！”[14]封建社會的婦女大多與外界社會接觸的機會很少，“閨閣”的方寸之地往往就是她們生活的全部空間，被禁錮在高墻深院之內的女性，她們的言行收到了嚴格的限制，少了“行萬里路”的藝術熏陶，她們的想象力必然受到一定的遏制，書畫才情也得不到更深層次的發掘。

此外，古代女子不像男性通過科舉考取功名，這也從客觀上削弱了女子學習書法的積極性。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里，書法和繪畫往往是古代女性在閑暇之余用來消遣的事情而已。她們的藝術生活多受其父或其夫的影響，在書法藝術上，大多沒有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和審美追求。趙孟頫之妻管道昇，在《管仲姬竹卷后跋》中說：“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竊見吾松雪精此墨竹，為日已久，亦頗會意。”[15]這里，管道昇不僅表達了舞弄翰墨非女子之事，而且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其夫趙孟頫對其書畫創作的決定性影響！在中國古代，由于社會思想和倫理道德的長期約束，抱有管道昇這種“閑暇之余的消遣事情”思想的善書女性是普遍存在的。

除此之外，中國古代書論中對“綿麗多態”和“閨閣之氣”的作品往往加以批判，而對“大丈夫氣”和“陽剛之氣”的作品多加推崇。李世民在《王羲之傳論》中說：“子云近世擅名江表，然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臥王濛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16]李世民這里強調的是書法中的“丈夫氣”。張懷瓘書論中也曾批評王羲之草書“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17]書圣王羲之也曾認為學衛夫人書是“徒費年月”[18]，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書法作品中的“女郎才”和“無丈夫氣”的端倪，從而有意將衛夫人作為其啟蒙老師的身份竭力抹煞掉，這似乎和衛夫人的女性身份有一定的關聯。劉熙載《藝概》談道：

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19]

就連《玉臺書史》談到“金元賓妻”時也說：金元賓妻，萬歷時人。元賓為履吉上足，故書法亦因之，綿麗多態而閨閣之氣未除。[20]

以上所講“婦氣”“綿麗多態”和“閨閣之氣”，在中國古代書法理論中，似乎都和女性扯上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與之相對應的，中國古代書論經常把書法中的“骨力”“雄渾之氣”“丈夫氣”作為書法品評的標準之一。追求堅勁渾厚的氣勢和綿里裹針的陽剛之境是許多書家畢生追求的目標，而書法作品中的“綿麗多態”和“閨閣之氣”則顯示出作品的“婦氣”和“柔弱”，避之唯恐不及。中國書法傳統觀點認為外表嬌小、柔弱的女子難以創作出具有“丈夫氣”的書法作品，女性書家的作品固然也就不值一提了！此外，當代俞者新先生在其文中也談道：“女性書家在生理、智力以及思考方式上和男性存在的某些差異，也是導致女性書家在藝術創作領域有別于男性的原因之一。”[21]

綜上所述，在中國古代書法發展史上，由于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男尊女卑”的觀念，以及傳統書法品評中追求的“丈夫氣”和“雄渾之氣”等原因，古代女性書家相對于男性書家不被重視已是不爭的事實。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大背景下，《玉臺書史》所匯編的諸多書畫史料不可避免地反映出：相對于中國古代書法史中的男性書家來說，女性書家大都處于從屬地位，以及由此帶來中國古代女性書家長期被邊緣化的歷史境況。不可否認的是，《玉臺書史》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代書法史對于女性書家群體和女性書法的重新認識，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書家對于中國書法發展的歷史貢獻。它的出現，必將為后世進一步研究古代女性書家及其作品提供極其重要的歷史資料和理論依據。

注釋：

[1]馬宗霍.書林藻鑒[M].北京：文物出版杜，1984:27.

[2][5][6][7][8][10][11][13][15][20]湯潄玉，劉幼生，校.厲鶚，輯.玉臺書史·玉臺畫史[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67，34，85，98，75，39，40，67，106，122

[3]徐美潔，校.陶宗儀，朱謀垔，著.書史會要·續書史會要[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5

[4]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134.

[9]張金梁.“桓夫人善書”考[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5:65-73.[12]啟功.啟功叢稿·論文卷[M].北京：中華書局，1999:89.

[14]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67.

[16][17]毛萬寶，黃君.中國古代書論類編[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859，863.

[18]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A].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213.

[19]喬志強.中國古代書法理論解讀[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106，154.

[21]俞者新.女性書法的群體取值與自我建構[J].中國書法，2008(3):7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