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星,郭金秀
(農業農村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北京 100810)
我國是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地域遼闊,人口繁盛,先民以智慧積淀了深厚的農耕文化,不僅解決了數千年以來人口的吃飯問題,還滋潤了中華文明的根脈不斷延續、發展。習近平總書記在2013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指出,“農耕文化是我國農業的寶貴財富,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不能丟,而且要不斷發揚光大”。農耕文化不僅屬于歷史,還面向現在和未來,在時間向度上延續并發展著自身的價值。
學界對“文化”一詞概念的探討眾說紛紜,人類學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說:“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講,是一復合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人所習得的其他一切能力和習慣”。泰勒的定義包含著一個社會中的人類創造的物質技術、社會規范和觀念精神等。
在費孝通看來,文化是“社會共同的經驗的累積”[1],是依賴象征體系和個人的記憶而維持著的社會共同經驗,這個定義強調文化的活態性,強調當下的文化不但包含個人的過去投影,更包含整個民族的歷史記憶,這些歷史記憶并非是點綴,而是“實用的、不能或缺的生活基礎”。
就此看來,農耕文化亦是中華民族在農業社會的經濟生活中所累積的,社會成員所共享的經驗的集合。有學者認為,農耕文化是“建立在傳統農業經濟基礎上的文化形態,是生產關系、典章制度以及與之相適應的道德、風俗、習慣等意識形態的總和”[2]。還有學者認為,農耕文化是指“由農民在長期農業生產中形成的一種適應農業生產、生活需要的國家制度、禮俗制度、文化教育等的文化集合”[3]。本文所探討的農耕文化,是在廣義語境下的農耕文化,即在農業經濟基礎上發展的生產關系、耕作技術、社會規范、思想觀念等文化形態的集合。
中國傳統的農耕文化深諳三才之道,親近自然,以天地為師,在勞作中認識并總結出了天時、地利、人和的農業生產認知體系,擴展為自然與社會的運行秩序,貫穿于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禮記.月令》中把一年分為春夏秋冬四季,每一季包含孟、仲、季三月,每個月記載了依照時令不同的農事活動。《逸周書.時訓解》中以五日為候,三候為氣,六氣為時,四時為歲,一年中分為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每一候都有具體的物候現象作相應。陳旉在《農書》中指出:“萬物因時受氣,因氣發生,時至氣至,生理因之”,強調農業生產需要“盜天地之時利”,也就是人的農事活動需要遵循并利用自然規律,才能“制之有常產”。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農耕文化中遵天時、守地利、至人和的自然觀。
《農書》中指出,“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民之蕃庶於是乎生,事之供給於是乎在,和協輯睦於是乎興,財用蕃殖於是乎始,厚龐純固於是乎成”,揭示了農業在國民生計和社會穩定中所起的基礎作用。
土地對農業而言極為重要,在充分用地和積極養地上,我國歷史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戰國時期,我國北方已經廢棄輪荒制,在土地連續利用的基礎上,開始實施輪作復種制[4]。西漢時期,氾勝之在《氾勝之書》中提到:“凡耕之本,在于趣時和土,務糞澤,早鋤早獲”,也就是土地的合理使用是有效耕作的根本所在,需要根據時令給耕地和土、配肥,用地與養地充分結合。這一時期冬麥種植得到推廣,此后逐漸發展為谷子、冬麥、豆類輪作復種,以此增加土地的綠肥,使地力常新。
在我國傳統農耕社會中,很少產生純粹的垃圾,將廢棄物循環利用,變廢為寶是傳統農耕經濟的一大特征,這一點尤其體現在種植業與養殖業相結合上。孟子在《梁惠王章句上》中提道:“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墨子.天志上》也寫道:“四海之內,粒食之民,莫不犓牛羊,豢犬彘” 。這體現了在春秋戰國時期,我國已有較為成熟的種植業與養殖業相結合的農業經營結構。養殖業可以提供大量家畜的糞便作為農業的有機肥,《沈氏農書》中甚至以“種田不養豬,秀才不讀書”來說明養豬對于積肥種田的重要性[5]。清代農學家楊岫在《知本提綱》中提出“釀造糞壤”十法,即人糞、畜糞、草糞、火糞、泥糞(河淤泥塘)、骨糞、苗糞(綠肥)、渣糞(餅肥)、黑豆糞、皮毛糞等。明末清初時期,我國珠三角地區已經有了“桑基魚塘”這一循環農業的形態,將桑養蠶和池塘養魚相結合,形成池埂種桑、桑葉養蠶、廢水養魚、魚糞肥桑的良性循環。
傳統農耕社會的形態較為穩定、封閉,農村在長期穩定的社會交往中逐漸形成了熟人社會。熟人社會類似于社會學家滕尼斯所言共同體,即本質為人與人之間血緣、感情、倫理等的結合,有純樸、自然的感情。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出,中國鄉土社會的秩序是“差序格局”,是一個“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在這種格局中,儒家所謂的人倫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系中發生意義。在傳統鄉村這樣差序格局的熟人社會中,“睦鄰友好”“守望相助”是社會成員的共同意識,這樣的社會觀不僅是道德性的,而且是功能性的,友好地緣關系所產生的互助特征,對社會成員而言具有互惠性。
勤儉持家是農耕文化中好家風的重要內容,也是中華民族的寶貴品格。《尚書.大禹謨》中說:“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也就是現在家國之間必須勤勞、節儉。《國語.魯語下》中提道:“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也就是說,勤勞能使人思考節儉律己,由此能產生善念;反之,鋪張浪費、懶惰放逸則會使人產生惡念,從這個意義上講,勤儉不只是持家的好習慣,更是個人修身養德的好方法。農耕文化中的勤儉還蘊含著“勤而不奢、儉而不吝”的中道[6]。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說:“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極不恤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南宋的倪思更是認為“儉”是君子之德,能夠立身,更能傳教于子孫。
新中國成立以來,在國家力量改造、西方文明滲入、現代化觀念沖擊的綜合作用下,我國傳統農耕社會早已發生變遷,長養傳統農耕文化的社會形態和經濟形態也已發生變化,從而導致農耕文化發生一定的變化。
隨著我國現代化進程的推進,我國城鄉逐漸分割成二元體制,在工業化早期,為了支持城市工業的發展,鄉村的原材料、勞動力等資源源源不斷流入城市,鄉村所供養的城市愈加發展成熟,鄉村自身從傳統封閉社會逐漸開放,因資源的持續外流而趨向枯竭。
隨著城鎮化進程加快、村莊合并、自然村消亡,我國行政村數量在2006年至2016年間減少了40561個,并且留存的村莊中還存在的大量的空心村。在現代化的大潮影響下,鄉村社會不只在形態上,還在思想觀念上也受到了現代觀念的沖擊,人們的生產、生活、消費以及各種資源配置的活動也從鄉土擴展到更遠的市場。互聯網產業的發展,以信息化的手段進一步敲開了鄉村的大門,網絡的社交性與互聯的特性,將鄉村與城市在信息聯通上更加緊密,“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的興起,將鄉村的生活加以展示,帶來城鄉文化的交流與碰撞,在網絡上構建起對農耕文化的“想象的共同體”。
隨著市場化的推進,我國的農業生產主體逐漸由小農過渡到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農業的生產由碎片化精耕細作的傳統農業,過渡到集中連片機械化種植的現代農業。現代農業的發展帶來了農業經營的規模效益,同時也由于追求效益最大化,農業生產中拋棄了鄉村中農家肥、有機肥的使用,改為大量使用化肥、農藥、地膜,養殖廢棄物大量排放,土壤污染、水土流失嚴重,農業發展與資源環境承載力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7]。此外,我國人多地少,土地資源稀缺,部分地區長期忽視農作物倒茬輪作,加上持續的土壤污染,地下水超采等問題,耕地土壤肥力下降嚴重,生態壓力越來越大。
傳統鄉村中,鄉村社會主要通過自發形成的鄉約、習俗、宗族文化等民間規范來得到治理,實質上是依托熟人社會的不成文的“感性秩序”來產生規范的效力[8]。鄉紳是傳統鄉村社會中厚德的長者,是鄉村治理的中堅力量,長期以來承擔著基層治理的代理者的職能,在維持鄉村社會秩序中起著重要的協助作用。隨著社會發展,鄉村人才外流,鄉紳階層逐漸瓦解,熟人社會逐漸離散,鄉村失去了原有的向心力和約束力,個體呈現原子化的特征,導致鄉村社會呈現出治理的失范。進城務工的農一代、農二代,對土地的情感日益淡薄,城市中以陌生人為主要人際交往對象的生活,改變了熟人為基礎的倫理關系,帶來農耕文化價值觀的動搖和道德標準的懸置。外出務工也給鄉村社會帶來了文化沖擊,人們更趨向于市場導向下的經濟理性[9],收入和消費能力成為評價個體是否有地位的標準。大眾傳媒倡導的消費主義[10]影響著年輕一代構建新的“拜物教”,從消費能力中構建自我價值,進而影響鄉村社會人情往來的風俗。
工業化時代不斷向前推進的過程中,社會發展的一大弊端是忽視自然的“人類中心主義”盛行,因此嘗盡掠奪自然后生態惡化的苦果。農耕文化中對自然的尊重和對規律的觀測利用是治愈這一“時代病”的良藥。黨的十九大提出要“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強調“我們要建設的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這完全契合了農耕文化中尊重自然的傳統,指出了當下和未來社會發展應有的方向。現代農業也必須重視天時、地利、人和的觀念,順應自然規律,積極開發適宜當地生產的高質量農產品,從而得到經濟效益、生態效益、社會效益的多邊共贏。
從全國范圍來看,我國耕地質量總體偏低,據2018年《中國農村統計年鑒》顯示,我國水澆地和水田的比重僅占耕地面積的45.6%,旱地占54.4%,其中還有坡耕地、干旱、澇洼地等地力等級低的生態脆弱型耕地,耕地質量影響國家糧食安全,因此土壤修復極為重要,刻不容緩。農耕文化中重視耕地的種養結合,用農家肥和輪作的方式保養增進地力,這對現代農業來說很有借鑒價值。我國為保護耕地,從2016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休耕輪作試點,通過國家補貼的形式,支持耕地休養生息,涵養地力。農耕文化中的生態循環農業也應在適宜的地區大力弘揚,農林牧副漁并舉,山水林田路綜合治理,減少化肥、農藥的使用量,使農業綠色可持續發展。
目前,村莊撤并、空心村存在、城鄉融合發展的情況已經使鄉村形態發生轉變。應該根據現實情況,有針對性地發展鄉村公共文化生活,通過文化活動增加村民間的互動,凝聚人心,用正能量的文化內容引導村民形成和睦鄰里、誠信友善的氛圍[11]。重視宗族、社會組織等民間團體在規范鄉村秩序,柔化鄉村治理中的積極作用,在鄉村內部有效解決矛盾,降低社會管理的成本,不斷健全完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促進鄉村善治。
家風影響著一個人性格的底色,也由內而外塑造著一個社會的整體價值觀。當今社會,家庭道德教育存在著缺失,鄉村社會形態的變化和調整使得熟悉的生活形態發生變化,社會的評價標準和個人價值的實現趨于物化、貨幣化,人的精神世界日益“空心化”,從而引發諸多鄉村轉型期的社會問題。我國古代社會極為重視子孫的道德教育,《誡子書》《顏氏家訓》《曾國藩家書》《鄭氏規范》等都是著名的家訓,用來教導子孫正心明理,弘揚祖德。家風的塑造和承傳對于當下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有著重要作用,應大力弘揚勤勞節儉、艱苦奮斗等優良作風,長養社會的正能量,從文化振興中助推鄉村的整體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