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洋
上世紀70年代,我家住大山深處的小屯,全屯30多戶,只有我家有驢車,趕著自家的車進鄉趕集、走親訪友,一路風光,不亞于如今開“奔馳”“寶馬”。那時,通往集市的鄉路,縣城的街道,總有驢車南來北往,人們戲謔地稱它“驢吉普”。
“驢吉普”車長2米多、寬1.2米,轉彎、調頭十分靈活,“越野性能”很強,不懼山路崎嶇、上坡下嶺,越溪流、過小河也如履平地,膠輪大車常被陷住的地方,它跑起來輕松自如。
那時,我家院里有一間很大的棚子,既是驢的住所,也是“吉普”車庫。拴在槽頭的驢通體墨澤黝亮、膘肥體壯,家里人叫它“老黑”。
“老黑”身大力不虧,拉空“吉普”車似成人拖著玩具,去縣城40多里山路,它不消1小時就能跑到。有時,大人趕著“驢吉普”進城拉貨,我和小伙伴們也爬上去風風光光地坐出幾里路,才戀戀不舍地下車,一步一步走回來。
每年深秋,從地里往回拉莊稼秸稈,是“老黑”最累的時候:車上橫兩根3米多長的木桿,把一捆一捆秸稈摞到2米多高,用粗繩分別拴在左右車轅上,另端綁在車尾勒緊。“老黑”就拉著小山般的秸桿車緩緩移動,遠遠望去,像老鼠拖大象。自己家地里的拉完,還要幫叔叔、姑姑等親屬家拉。
“老黑”起早貪晚干重活,全家人對它倍加呵護,拉車時不讓走得太快,半道要歇幾氣兒。每天卸車摘套,都放開它在院里打一陣滾兒,再添一槽軟草細料,待它吃完,還要刷身梳撓毛。這時,“老黑”瞇縫著眼睛,晃耳搖尾,一副舒坦享受的樣子。
“驢吉普”不但運載重物,關鍵時刻還是“加急特快”,一個雨夜,鄰居五歲的二林突然肚子疼,面色蒼白、嘴唇發青,村里懂些醫道的吳四爺也束手無策。父親即刻牽出“老黑”套車,它似乎也知情況緊急,頂著大雨揚蹄疾奔,不到一小時就跑到縣醫院,醫生診斷是急性闌尾炎,再晚來有生命危險,此時“老黑”累得呼呼粗喘。回來后,父親犒勞給它一槽上好草料,像嘉獎凱旋的英雄。
“老黑”雖干活是好手,但從小沒見過“大世面”,初起父親趕車去縣城,山路寂靜,“老黑”走得很安穩。不料到了縣里,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川流,從沒見過如此熱鬧的“老黑”有些發“毛”,尤其是聽到汽車鳴笛,它不知是何方神圣,嚇得又蹦又跳。來過幾次以后,“老黑”開始經驗豐富,有時汽車在身后按喇叭,它仍不緊不慢,甚至停住腳步,撲愣撲愣耳朵、忽閃忽閃眼皮,心里定是說:“小樣兒,嚇唬誰呢!”
有一天,我發現“老黑”后腿有幾道蚯蚓般凝固的血痂,父親忙來查看,原來,他昨天修車廂板疏忽,穿透木板的釘子尖沒有砸彎,今天給生產隊拉糧食,下坡時刺破它的后腿,一路流血。“老黑”受了“公傷”,傷口涂上碘酊,歇了六七天。
直到我在鄉里讀完中學,父親趕著“驢吉普”送我去縣城上高中,坐在車上,我發覺“老黑”真的老了,脊背弓起,骨頭像刀背一樣窄細,烏黑油亮的毛變得頹灰、脫落,走路也有些趔趄、遲緩。父親說:“老黑”活了19年,和人80歲差不多,力氣已大不如前,每次出車回來,總要先趴著歇一陣。”
那年秋天,“老黑”病了,伸腿躺在地上,肚子鼓得嚇人。請吳四爺來看,他說:“是結癥(腸梗阻),灌點瀉藥試試吧,它太老了,怕是挺不過去了。”
灌了藥,卻不見效,一有動靜,“老黑”就吃力地睜開眼,看看身旁的“吉普”,鼻翼、嘴唇蠕動幾下,睫毛下流出粘粘的淚水。
沒幾天,“老黑”死了,家里人在坡上挖出方坑,周邊壘起石頭,把它抬進去,蓋上石板填平。半月后,父親把“驢吉普”也賣了。
第二年夏天,埋“老黑”的地方長出了茂盛的野花,父親常常來這里癡癡地坐著,臨走前,要割上一捆青青的草,豎在鮮艷的花叢中……